话语里带着笑意,与预想的沉重并不相同。不知怎的,尤怀瑾竟然松了一口气。 也许自己也无法承认,在某一刻,他实在不想看到少女脸上的沮丧,尤其……这样的沮丧是自己带给她的。 “六小姐,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良久,他直起身,温和地微笑。 蕴青将捡起的文稿递给他,目光与文字擦肩而过。 “你方才叫我蕴青,现在又叫我六小姐。老实说,我很不爱听这个称呼。我不想听你叫我六小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你总不肯叫我蕴青,是不是提醒自己,我们之间有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不等他回答,蕴青接着说:“你不用说配不上我的话。” “这样的话我不信。所谓家世背景、财富名利,如果这些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那么你就不是我所钟情之人。尤怀瑾,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敢接受我?”蕴青忽然凑上前,两人相隔咫尺之距。近到他能闻到少女发间的芬芳,“你为什么从来不敢抬头看看我呢?” 有那么一瞬间,尤怀瑾很想避开她的眼神。 可他知道,这一刻不能退。如果退了,似乎自己内心那点儿细小的、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思,会被直白地披露出来。 于是,少女只看见他平静的面容和礼貌周全的动作。 “六小姐,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勉强?”蕴青笑了一声,眼底似有嘲讽。好像明晃晃地在嘲笑。看!你这个胆小鬼。 “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蕴青挑着眉,目带挑衅。眼睛里在说:如果你敢撒谎,我必要拆穿你。 如此场景,不久前也在咖啡馆上演。 只是,那时找借口拒绝的人是蕴青,而此刻被拒绝的人变成了她。 手指摩挲着纸张,这是尤怀瑾无意识的行为。 看着窗外的夕阳。尤怀瑾安静道:“我现在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不想耽误一个好姑娘。蕴青,告辞。” 说罢,他转身离去。 上菜的西崽姗姗来迟,蕴青没有阻止,一个人对着精致的餐点大快朵颐。 一旁的西崽目睹全过程,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需要手帕吗?” 蕴青忽然一笑,抬头问:“你不会以为我哭了吧?” 只见少女脸上云淡风轻,哪里有表白被拒的失落和难过呢? 西崽满脸通红,讪讪道:“以前常常遇到这样的事,多情的女郎总被无情的男子所伤,大多是要哀哀痛哭一场的。像小姐您这样的,极为少见。” 蕴青噗嗤一笑,笑过之后却忽然陷入沉默。那无言的沉默里却并非是哀伤与婉转。 “喜欢一个人,痛痛快快喜欢就是了。管它日后是不是洪水滔天,我只要此刻痛快。” “可他嘛……又是一个胆小鬼,不愿意接受我这份爱,那是他没福气。我为何要因此伤心难过呢?难道因为他拒绝了我。我便是一个被人抛弃、被人看低的女子吗?”蕴青淡淡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楚。我好不好,不由‘接受’或‘拒绝’来证明。” “他若恰好喜欢我、接受我,那是我们有缘分,彼此心心相印。可我若是被拒绝,却也不能说我就是一个极差的女子,所以何必以此来衡量我自身的长短?” 西崽听完,深觉佩服,不由得说道:“若是世间女子都有小姐这般心肠,很该少许多伤心人了。” 蕴青笑了笑,用手绢擦了擦嘴,潇洒离去。 “小姐,有东西忘了拿。”西崽追上前喊道。 蕴青顺手接过,看了看,是尤怀瑾仓促落下的稿纸残页。临走前,递了几张钞票给西崽,“呐,小费。你那句安慰很及时,也谢谢你的 手绢。” 西崽将她送到门外,鞠躬道:“小姐常来啊。” 蕴青摆摆手,没有回头。 深冬的南京路,枝头寂寥。 高跟鞋踩着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蕴青兀自出神,忽然长叹一口气。 “关蕴青啊关蕴青,说的那么洒脱,实际上还是窝囊。”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只见不远处有人在叫卖排骨年糕。 买了一份边走边吃,当香味在舌尖蔓延的时候,心头的堵塞好像也慢慢被疏通开来。 难过吗?有一些吧。世间之事大抵还是希望圆满的好。可是,也不能事事皆如意。 所幸,她是一个极清醒的人。 尤怀瑾很好,她关蕴青也不差。 将一份年糕吃干净,蕴青仰着头,望着逐渐入夜的天空笑了笑,眼眸依然明亮。 都过去了,天还会亮的。 戴好洋帽准备回家,手包里掉出纸团,蕴青定睛一看,是方才西崽送过来的稿纸。 这一页正好是署名处,右侧一排笔锋刚健的字,上书:锐锋笔客。 - 回到家已是深夜,怜青想必睡下了。 尤怀瑾看见门缝里透着幽微的光芒,以为妹妹忘了关灯。踏进公寓门,才发觉客厅坐了一个人。 他一愣,开口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自从到了上海,张氏如前头所言,数月以来只是走走亲戚,不时给女儿安排几台不痛不痒的相亲,很少造访小公寓,更遑论是在如此深夜时刻等候在客厅。 想到种种可能,尤怀瑾问:“出了什么事?药用完了吗?” 客厅里,张氏端坐在沙发上,摇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尤怀瑾替母亲斟茶,却被制止。 只见张氏面容冷肃,一贯的不假辞色:“我在上海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没有功夫同你们消耗。只说两桩,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第一,我已在你母舅家寻到一位合适的女子,今年之内,你要与她完婚。” “第二,这段时日,我同关家交往甚密,约摸也看得出来,关家大少爷对蕊蕊还有些许情谊。等我同关太太商榷一二,此事或许能转圜。如若不能,我也会替她寻一处好人家。”张氏道,“总之,她和你留在上海可以,只是这两桩事一定得办成。” 尤怀瑾皱眉,深觉有些反常,道:“母亲,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您此前给蕊蕊相看的那些男子……大抵不合适。若是强来,她后半生也不见得幸福。” “那依你所见什么才叫幸福?”张氏忽然冷喝道,“十几岁便要离开家门去闯荡!学你那个抛家舍业的父亲!不要妻儿,不要亲长,连累满门,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是吗?!” “你要学你的父亲,我不管!反正这些年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吗?你大可死在外头。我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可是又偏偏要把你妹妹也带成这个样子。她是个女儿家,若是也要学你这般,将来要怎么过?!”许久以来一直压抑的怒火在此刻突然爆发。 怜青从睡梦中惊醒,赶忙推门出来:“哥哥,妈,这是怎么了?” “睡你的觉去!不用你管!”张氏喝道。 尤怀瑾也看向妹妹,温声道:“去睡吧,这里有我。” 怜青不肯,一径冲到张氏面前,伏在她膝上道:“妈,我都听见了,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 “妈,我知道你一向是个不爱说软乎话的人,可我更知道……你怜我爱我,所以一心想让我嫁进好人家。”她慢慢说:“可是……妈,嫁了人就算有依靠吗?您当初嫁进尤家不也以为自己有了依靠吗?可后来这许多年,哪一天不是靠您自个儿苦苦熬过来的?若没有你,我和哥哥怎么能长到这么大?” “我要退婚,不单只为儿女情长。我同他有没有情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私心里不想去大宅门里做一个影子。”怜青仰头,殷切道:“妈,您撑着二房上下的每一天,何曾真心快乐过?我眼瞧着你是怎样过来的!我心疼你,你也留在上海好不好?” “我难道在害你吗?!”张氏痛心疾首,连声音都带着嘶哑,“我半点都不图面上锦绣,我要你嫁高门,是因他能有好门第,就能护着你,叫你后半辈子安安稳稳地过!” 张氏眼角隐隐有泪光。 怜青的心,蓦然酸软。 母亲是个极要强的女人。 在深宅大院里勾心斗角几十年,若是骨头软了一分,她们孤儿寡母就要被旁人吃干抹净。所以母亲从来不在旁人面前示弱,久而久之,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弱点,仿佛永远坚不可摧。 “是,我这几十年来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为了护住家里一亩三分地,我见天儿地当泼妇。”张氏冷笑,“有时候是真恨你父亲。他命贱!死得早!” 张氏唾骂:“是他要去闹革命的!不顾我们的死活!他死了倒痛快,留我在世上受罪!我也命贱!人是我自己选的,这条路再难走,我都认!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她指着尤怀瑾道:“你要学你父亲,我不管你!那是你自己选的。我生了一个你这样的儿子,我也认。只怪我当初没教好你。” “可是,我没了一个儿子,剩下一个女儿也要如此吗?”张氏恨声道,“我苦心替你筹谋,把你后半辈子安排得稳稳当当。我给你攒了十几年的嫁妆,你现在却要跟着你哥哥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等我死了,我的眼睛都闭不上!” “妈!你别说这样的话!”怜青急忙去捂她的嘴,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重复呜咽,“你会长命百岁的!你别生气,别说这样的话!” 尤怀瑾沉默良久,忽然跪到张氏面前,郑重磕了三个头。 “妈,是儿子不孝。” 张氏定定看着他,冷声道:“可你还是不悔?” 尤怀瑾不语,可是平静的眼神却早已说明了答案。 张氏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罢了,我如今也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由得你们去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明白,也管不了。待到九泉之下见到你父亲,我也没什么不好交代的。” “他欠我的……更多。” 说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凉的地板上。 几十年的心酸愁苦,都在这一滴泪里。 第43章 张氏很快准备回豫章,临走前留下一只匣子。 怜青打开一瞧,只见里头装满了珠宝和钞票。 “妈,你这是……”怜青惊讶道。 “省着点花。”张氏板着脸道。 周管事笑着打圆场:“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小姐您别放在心上。” 怜青还想说什么,张氏却已经上了车。于是只好对周管事说:“我来上海,妈就已经给过我钱,这会子又留下许多,她在家中要怎么过呢?” 周管事笑道:“小姐只管拿着吧。太太那儿有我呢。” 怜青看着汽车渐行渐远。心中酸涩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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