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五十弦的表情难得精彩,“那还真是巧合。” 他陡然生出一股子被戏耍的憋闷。 “呵呵,是啊。” 孟落英幽幽抬眼,“我方才还心生怪异,阁下神色这么担心是在做什么?没想到,结果来得倒快,让我一目了然。” 孟落英意味深长道:“嗯……你在担心她的安危?是感觉我会对她不利吗?” 五十弦顿了会儿,异常平静地反问:“难道我不该担心?” 孟落英浅浅哼笑:“我和快雨现在明明是〈友人〉啊,又不是敌人,谈何对彼此不利呢?阁下着实小题大做了些。” “而且,恕我直言,保护欲太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五十弦不以为然:“我有分寸,毋须提醒。” 侍女端来水盆,供二人洗净。 孟落英慢条斯理地擦着水珠,“是吗?你还能把她当一只雏鸟,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只护着她不成?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她一定没有离开你的小心思?” 五十弦嗤之以鼻:“……你怎么就认为我一定做不到?” 他忽而想到什么,拉低叆叇,露出漆黑的一双眼睛:“啊,孟小姐,莫非你调查过我的底细,早早就知道我到底几斤几两,是吗?” “……” 他这一句话,反而有点儿将孟落英噎住,她的眉梢慢慢上扬,撇开视线,“呵呵,未免把我说得过于神通广大了。我孟家在浮金州,算不得手眼通天,不是想调查什么人就能调查到的。” “关于阁下的来历,我确实好奇,却不怎么听快雨说起。如若阁下愿意分享,那我便洗耳恭听。” 空气里本来没有火焰焦灼的气味,可快雨居然从二人你来我往的谈话间莫名闻到了。 再放任他们继续下去,快雨深深觉得,他们会吵起来。 一触即发。 她试探着插进这段氛围颇为紧张的对话,提议道:“那个……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告辞?” “这就要走了?”孟落英迟疑片刻,拧巴道,“反正你们的马车暂时也赶不了路,在这儿歇一晚……我不介意。” 快雨连忙摆手:“还是不麻烦了。我许久不来云城,今晚也算刚巧,我想在外面到处逛逛。” 五十弦若有所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算是默认了快雨的选择。 孟落英并不强求,她站起身:“……好,我亲自送两位出府吧。” …… 一路通至正门。 孟落英提灯,在此驻足:“那么,两位客人,有缘再会。” 快雨回以微笑,挥手告别。 五十弦则在她身旁,目睹她们的互动,无动于衷。 待快雨转身向门口,他也才跟着快雨继续前进,始终默不作声。 只是……他与快雨相同频率的步伐开始落后,逐渐地、缓慢地—— 直至停止。 他静静立在原地。 快雨还走在前面。 但身旁人倏忽少了气息,快雨是能够察觉到的。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惊愕回头:“五十弦?!” 那方话音刚落,五十弦转身。 径自出手。 暗晶集聚,拔地而起,交错丛生。 它们犹如冰棱般坚硬,兼具杂草般繁荣,它们破开虚空,尖刺泠泠,瞄准孟落英。 孟落英没料到对方突然发难。 她完全没有时间思考怎么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争先恐后朝自己扑来。 夺命之物的尖芒在闪烁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电光火石间,五十弦只感觉右臂一沉。 有人未卜先知一般,及时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压了上来,因此,他的目标才不得已偏移些许。 下一瞬,激荡的流风骤然凝固,排在最前的暗晶尖刺稳稳停下,它悬在距离孟落英肩膀上方一寸的位置。 过了好半晌,孟落英不知何时丢失的呼吸总算得以再度找回。 “……这是到底什么意思?!你要杀我?” 孟落英眼底的出乎意料化作呼之欲出的愤怒,“你想杀我?仅仅为了那两句口舌之争?没想到阁下心境连五岁孩童都不如,竟然这么小心眼。” “……我可能是有点儿小心眼。”五十弦的胳膊被快雨牢牢制住。 他其实可以挣脱,当下却无心。 他没有反驳,只是兀自开口质询,“但是,孟落英,你既然已经回忆起过去,身有法术,为何不用?为何不反击?” “按你的性格,只要还留有余地,就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你在等什么?” “过去?法术?我不明白。”孟落英面上一头雾水,她蹙眉摇头,“是你先攻击我的。我不会武功,也没有其他保命手段,你想让我怎么躲?” “不明白?不会武功?” 五十弦轻嗤一声,“你那金粉真是意外沾染的吗?在你孟家发生的巧合是否太多?你才是自作聪明吧,直至现在都还在心底把我当作孩童戏耍。” “言尽于此。老实交代吧,还有谁和你一伙。” 他压根不想听对方掩耳盗铃的辩解,他只想要正确答案。 随着无声逼迫的时间拉长,孟落英的神情由迷茫变为讶异,由讶异化作讽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行吧。” 她放肆地笑出声,再也不装了,“所以,繁金道教的存在是真的!长生是真的!我曾拥有的能力也是真的!她说得果然没错!” “……”五十弦冷漠地看着,重复问题,“那人是谁?” “是啊,是谁呢?到底是谁在暗地里设局戏耍你,就为了看你团团转的蠢样?” 孟落英在原地转了个圈,她的右手伸出食指,指尖顺势绕出一个完整的圆环,“来猜猜看?” 最终她的指向停在五十弦身侧的位置。 “猜不出来吗?” 她恶劣的戏谑,“这个人,你不知道?你认识的呀!” 五十弦浑身一僵。 因为除了快雨,他身侧再没有其他人。 那么,正确答案只能是…… 那一刻,心脏剧烈跳动,血液几近逆行,连带着快雨抱着的手臂开始散发不正常的灼热。 ……孟落英脱口而出的嘲讽五十弦都不怎么在乎了。 因为,有了一件远比孟落英猖狂的奚落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一切都是快雨的摆布,那么也就说明,她根本不是依靠自己愿望而生的傀儡。 她就是她,还是那个鲜活的、无可替代的唯一真实。 ……这一回,他不会再轻易放过她。 五十弦一点点扭过脖颈,没来由的期待和害怕。 他想与她对视。 只要此时此刻,他能看到她的眼睛,那么,他一定能从她的反应判断,一辨真假。 那只空着的左手甚至无意识探去快雨的方向。 他已经跃跃欲试。 ……可惜。 他扑空了。 快雨没有看向他,她的注意力居然正望着另个方向——那是顺着孟落英的指向延伸出的更远的方向。 不要……为什么…… 不要给他这样的答案。 五十弦木然地沿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远处的屋檐上方。 他浑身被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兜帽的阴影压住双眼。 那披风的样式,五十弦再熟悉不过—— 繁金道教,繁金教徒。 第67章 立于屋顶的教徒愈加拉低兜帽。 此时,见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教徒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迅速转身,向后一跃而下。 ……他要逃跑。 察觉到对方意图的瞬间,五十弦抬起空置的左手。 然而,不过刹那,五十弦又放下绷直的手臂。 他一把扯下叆叇,默默垂头——也不知他陡然被什么东西制住,居然任由那人走了个无影无踪。 弹指间,嘈杂清扫得干干净净,耳畔唯余簌簌风声。 快雨心底疑心于他顷刻扭转的行动。 她缓缓松懈力气,努力伸长脖颈,去瞅他沉在昏暗夜色里的面容:“五十弦?” “……不要看我。”五十弦的指腹在面颊上摸索一会儿,随即僵硬地偏过头去。 他嗓音喑哑,艰难挤出几个字用以阻止,“很丑。” 五十弦似乎有点儿想要推开快雨探头探脑的窥视,但是,身体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自顾不暇。 因而,快雨还是看到了—— 熟悉的暗痕从他的额角一路向下延伸,已经盖住半边眼睛,在此之上,乌青逐渐加重,竟如蠕虫般匍匐扭动,还有扩大铺散的趋势。 快雨惊讶地睁大眼睛。 她着实没想到,幻境接二连三的异样会对五十弦有着这样的影响。 ……或者,不如说,正因为他内心的动摇不止,所以不受他控制的异常才会越来越多。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下一息,竟然被五十弦拦腰抱起。 顿觉脚下一空,与孟府有关的所有景物都在飞速后退、缩小、远离。 孟落英的右手捏着另边臂膀,微扬脑袋,方才的傲慢神态一扫而空。 她紧跟着快雨被带走的方向赶了两步,然后才堪堪想起自己已然帮不上什么忙,只得仓皇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雨冲孟落英眨两下眼,示意她安心。 尽管快雨完全不知道五十弦要做什么。 暖光点点,缀在交错纵横的数条道路,星辰般闪烁于倒悬的夜幕之中。 她攀在五十弦的肩头,居高临下,将云城景色尽收眼底,一言不发。 七拐八拐,他好似找到了去处,步伐缓慢,停了下来。 这里不靠近人群,相隔一条浅河,就轻易把万千喧嚣划分至对岸,妥妥一处鲜少光芒侵入的僻静地。 零星几盏灯,聊作慰藉。 停滞于此,五十弦把她放了下来。 快雨稳稳落地,不明所以。 但比起现在的处境,她更担心五十弦的状态—— 他脸上的疤痕怎么又出现了? 快雨靠近几步,毫不犹豫地去拉他摩挲面颊的右手:“还好吗?痛不痛?” 他怔愣片刻,眼色沉沉,嘴唇上下嗫嚅一会儿,这才不由得开口问道:“再次见到这个伤痕,你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为什么要害怕?她究竟需要害怕什么? 快雨脑海里冒出许多困惑的泡泡。 是害怕那块伤痕?还是害怕他本人?抑或者是……? 快雨极其认真地看着五十弦,如此问道:“莫非,你再次长出这个伤痕,你就会立即变成另一个人吗?” “……当然不会。”他终于摇摇头。 快雨理所当然地摊摊手:“那没什么可怕的了。你依旧是你的话,我就一点儿都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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