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度尝试去拉下他的右手,轻声细语:“让我看看,好不好?” 安静半晌,这回,他总算俯身,听话地随快雨的牵引放下遮掩。 快雨伸出手,指尖按上他的伤痕,一点一点抚摸过去。 沉积的斑驳,粗糙而不堪,惊心动魄。 明明是突然冒出来的东西,这会儿摸起来却像是在他的脸上印刻了许久许久。 快雨的眉心越皱越紧,看他在自己的眼神下躲躲闪闪,忽地心生一计。 “对了,你站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不等他回复,快雨噔噔跑过石桥,一头扎进对面热闹的街巷里。 现在,不知对方要作何意图的五十弦反倒茫然无比,但是碍于快雨的嘱咐,他便乖顺地立在原地。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待在一起。 快雨似乎意识到五十弦会对她的离开而感到不安,所以不是必须要分开的时候,她不会离他太远。 于是,习惯了两人的彼此陪伴后,如今她再度离开视线的这短暂片刻,又让五十弦的心脏忐忑跳动起来。 ……不会吧,不会变丑了她就不想要他了吧? 他像刚刚在孟府时那样,暗暗运转诅咒修补伤痕,最后嘛……当然是无能为力。 为了更改整个浮金州的记忆,他耗费太多精力。诅咒已不能像之前那样,维持住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它们不受控制,开始侵蚀、腐烂身体。 这具躯壳,迟早会褪去皮囊,成为黄土下埋藏的一副骨架,无可避免。 他神色黯然,蹲在河岸边,以幽暗水面为镜,揽镜自照。 初至浮金州的有段时间,脸上的疤痕亦时不时浮现,总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清晨猝不及防蹦出来,吓他一跳。 还是在建立浮金幻境之后,状况趋于稳定,他才成功改掉了总照镜子的坏毛病。 时至今日,五十弦没想到,这个坏毛病开始有了点儿故态复萌的苗头。 他很在意自己的容貌,也很在意快雨对此的看法。 说到底,他还是不够强大,意志力太差,这么轻而易举就能被诅咒摆布。 思及快雨,五十弦猛地意识到,好像过了有一段时候了,仍不见她的踪影。 不是……真跑了吗?要不要这么无情? 不过这要是虚像能做出的事情,从某种程度来说,倒也挺有意思。 五十弦自觉好笑,他起身,打算即刻出发,去找人。 结果才踏出几步,快雨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石桥的另一端。 她手里拎了一个布袋,还提了盏灯,径自大跨步飞奔过来。 五十弦扶住她的肩膀,怕她踉跄摔倒:“这么急,做什么去了?” “买了点儿东西。”快雨打开布袋,展示给他瞧,“当当!” “……?”五十弦从中拿起两个小盒,左瞧右瞧,纳罕道,“这不是胭脂水粉之类?你要拿来做什么?” 转而,他联系到自己,不可思议:“难不成……给我?” “哎呀,看你不是挺介意的嘛。放心,只是暂时用来给你盖一盖。”快雨略一沉吟,“等你以后彻底恢复,也就用不着了。” “……万一好不了呢?” 五十弦的嘴角噙着笑意,含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我永远都这副丑陋的模样,甚至比现在还要严重……你呢?你会……怎么办?” “你会抛弃我吗”六字在他嘴边回转了无数遍,终是没有这个信心问出口。 快雨思索再三:“……那我就一直看着这样的你?” 五十弦攥紧手心。 快雨对他抱歉地笑笑,为自己贫瘠的语言感到尴尬:“我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好像能帮到你的地方很少很少,所以只能这样……” “不。”五十弦深吸口气,语音颤抖地打断她的话语,“对我来说已经非常多、非常多了。” …… 借着灯笼散发的光芒,快雨拨开五十弦鬓角的碎发。 在原世界给她自己化妆的时候有很多,给一个男人化妆还是生平头一遭。 和五十弦对视,她难得紧张,担心出错,遂在他直勾勾的注目下迫切找寻话题:“那个……为什么你过去的伤痕会重新长出来呢?” 他抿唇,然后轻飘飘出声:“因为,我在腐烂。” “我在一个幻境里大动干戈,把自己作成这样,实属应得啊。” 五十弦干笑两声,“我越动摇,异样就会越多,与之相对应的,幻境也愈发脆弱。不过,你们可能会认为发生的一切皆是理所当然的吧……” 快雨微微垂眼,先“嗯”了一声,接着继续刨根问底:“那你最后呢?你最后会变得怎么样?” “会变成依附在骨架上的孤魂野鬼?会魂飞魄散?” 五十弦细数后果,感受着柔软的触感在脸颊四处游走,缓缓闭上眼睛,“那时,浮金幻境应该不在了,这里的人……他们能去转世投胎了吧。” “而我的身体也不完整了……或许可以尝试从这具身体里挣脱出来?” “但是我不想一无所知地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而且,和你有关的很多记忆我也不想忘掉……” “我想,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再度恢复身体,我大概会选择成为一只,地缚灵?” 五十弦叹息一声,旋即自嘲道,“好像和现在的处境也没有什么差别啊。都是无论如何离不开的笼牢。” 快雨的动作一顿,语气坚定道:“你会离开的。” 五十弦轻轻摇头:“你是说投胎吗,我不会……” 快雨极快否定道:“我当然不是说这个。” 与他同一来处的快雨很能对此共鸣。 初至浮金州时,她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哪怕是死,至少不要死在陌生的世界,永远回不了家。 她有自己的决心—— 她会回家。 与此同时,她会把他一齐带回去。 第68章 被涌动人潮来回推搡,想要一探究竟的快雨心生烦闷,不得已退回五十弦身边。 五十弦虚虚扶着她的后背。 快雨揉捏着酸痛的胳膊,绝望叹气:“没想到只一个菩提祭,倒像是把整个浮金州的人全部塞到金庭来了。” 好可怕,满目皆人头晃动的重影,密密麻麻,挤得骨头快要散架。 她是来好奇菩提祭的吗?明明是来观赏人头的! 五十弦轻笑,指了指中途空阔的大道:“月初我们抵达金庭时,干嘛不先去找楚云却呢?或许就不会挤得这么辛苦。” 那条是皇宫组织的车辇队伍特地用于行进的道路,其被早早铺撒各色花瓣,装点缀饰得喜庆而斑斓。 待会儿,快雨可随众分站于两侧,兴许就能窥见一二分楚云却的低清侧影。 所以,快雨本意挤到前排,占个观赏的绝佳好位。 不过现在,这个目标落空了。 唉,也是,若在此之前,也把这件事情提前知会给楚云却…… 快雨想了想,卡壳片刻,还是坚决地摇摇头:“……楚云却应该不忍心见我挤来挤去吧,但我想,她也不会放过我,绝对会让我跟着一起站到车辇上的。” 周围那么多人的注目,齐刷刷凝聚过来,光是想想这个场面她就觉得够心累的。 这种出风头的事情,还是交给楚云却一个人就好。 五十弦弯起唇角,揶揄几句:“你莫非在点我?是我也不忍心你挤来挤去,可惜你不愿我帮你,那我只好作罢。” 快雨连忙摆手:“谁点你啊,我不是、我没有。” 她随口一说而已。 本来她不愿五十弦帮忙就是生怕太显眼,这会儿万一引起太多不必要的注意…… 快雨的目光到处乱转,在寻找别的方法。倏忽,她怔怔停在一处高地,随即猛拽他衣角:“要不,我们一起去那里看吧!那里位置不错。” 她发现的地方是背衬晴空的屋顶。 不知道这喜欢往高处窜的毛病到底是和谁学的……眼下却也管不了那么多。 快雨反复对比几次,觉得那边屋顶虽远,但能尽览景物。不同的角度,或许还可以收获不一样的滋味呢。 快雨兴致勃勃:“怎么样、怎么样?” “好啊。一个屋顶而已,轻轻松松。”五十弦答应得爽快,他伸出手,牵着她走至僻静的角落。 他带着快雨,当真轻而易举登临高处,跟过去某些日子一般无二,易如反掌。 柔风拂面,居高临下。 地面小人如木偶,彼此簇拥、碰撞,却亦如河水划分两边,流动不止。 直到某个刹那,好像有谁大声喊了一句“来了!”,陡然,静默风暴般席卷,嘈杂消失在两个呼吸间—— 紧接着,爆发出更加强烈的欢呼。 长队悠悠行过,快雨左眺右望,终于在其中瞧见自己熟悉的身影。 她下意识去拍旁边五十弦的手:“楚云却在那里!” 五十弦半晌没有回答。 等了好一会儿,快雨把自己的魂魄从喧嚣中硬拽出来:“五十弦?” 五十弦同样看得认真,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思与快雨截然不同,他并没有放太多精力在找寻熟人之中。 他的视线凝聚,时刻打量着一辆一辆行经而过的车辇。 “看什么呢?”他的神情严肃得实在过分,快雨忍不住稍稍后仰,妄图沿着他的角度仔细瞧个清楚。 “……花用得不对。”五十弦目光定定,一动不动,“你看地上的花瓣形状各异、五彩缤纷。结果车上装饰的花朵……居然全部选择白色。” 他哼笑一声,说不上几分讽刺:“是想把典礼开成葬礼吗?” 快雨一愣,顺势瞥去。 还真如他所说—— 那些花朵,显而易见,不是其他,正是烁星。 烁星花并非不可使用,只是它本不该占据菩提祭的太多篇幅。 快雨撑着下颌,淡淡问道:“既然如此,要走吗?” 毕竟,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不知不觉,快雨也算学会了用自己的钝感屏蔽异样。 若五十弦没有发现,抑或不当场道破,她自然而然忽视便可。 “……不。”五十弦摇头,“不是难得赶上浮金州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吗,等到结束以后再离开吧。” 沸腾欢庆的人群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车辇继续向前,楚云却正襟危坐,平稳而端庄。 她自始至终低垂眼帘,却在不经意之时,远隔虚空,投来若有似无的一瞥。 快雨咬了咬下唇。 该来的总会来。 快雨微微低头,鼓起勇气张开五指,向下一划。 她对五十弦问道:“你的眼神很敏锐啊……我其实有点儿好奇,原本……早在一开始,在客栈时,你就什么都能看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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