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蚂蚁窝似的忙得团团转,没空 注意这之中少了一个人。 房璃去哪了呢? 房璃在忙着刨坟。 这话说出去不好听,但她确实在干这事。白监长说得过空脑症的死者都已经下葬,都是无名无姓的人,没什么规矩,统一埋在了小镇外那片枯木林里头。房璃带着呆滞的人傀找了半天,脚趾都冻僵了,才终于在枯木林的深处发现了一片整整齐齐的石碑。 说是石碑,其实就是大小形状各异的石块,絮絮埋进土里,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了些名字,什么“麻子”、“烟泡”、“小三娘”……坡头的石碑是第十八块,在最外头,房璃驻足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摊手道:“拿来。” 一把铁锹稳稳放在了她手上,人傀手里握着另一把。 他的耳朵少了一只,看上去有点可怜,死板呆滞的瞳孔冷静地看着她,直到房璃开口:“动手吧徐饼,能挖多少挖多少。” 人傀身形瞬动,面朝大地背朝天,铁锹抡得飞快,勤勤恳恳地刨起坟来。 房璃感慨地望着他的背影。 好满意。 等以后有条件了,她的侍从一定不要活人,就要用这种指东不打西的人傀,消耗品,效率奇高。 她的眼神向下,变了一变。 “等一下!” 房璃喝停,噔噔噔跑过去,盯着坡头坟地的土面,又看看附近其他土地的成色,秀眉一挤:“这坟被人刨过。” 而且不会独独刨坡头的坟。最有可能的是,这里所有人的坟,都在白监长埋下之后,又被另外一个人刨过。 房璃心念电转,灵光乍现:赦比尸说被种魔的活人一旦死亡,那股魔气就消失了。 ——会不会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么东西收纳了? 那东西就在死者身上,所以赦比尸无法追溯。死者下葬后,凶手就会找准时机来刨坟,把魔种带回去。 人傀看着她,仿佛能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大脑里摩擦生火的齿轮。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至少还说明了两件事: 一,凶手有可以镇上的孤寡乞儿亲近的理由,只有近了他们的身,才能把那收纳魔种的东西放在死者身上; 二,凶手只有一份魔种,他无法同时残害两个人。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金蟾镇的空脑症,是一个接一个的病发,而不是群体性的集体爆发。 凛冬,土地都结冰了,挖起来分外费劲,仿佛一下下敲在岩石上,手臂上仿佛有电流通过,挖的房璃眼冒金星,昏天黑地。 她很快受不了了,拢着两只手缩到一旁瑟瑟发抖,看着人傀机械式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差不多有八具尸首一个一个被翻了出来,房璃喊停,蹲在人傀身后,手指在僵硬的尸身上比划,“咦”了一声。 尸体保持的并不完整,因为被白监长解剖过又缝合,看上去颇为惊悚,更加诡异的是,这些被缝合过的尸体,竟然一具都没有腐烂。 寒冬气温低,房璃一时间把握不准,是魔气的缘故,还是低温导致的。她本来就不会验尸,真正想验证的,只不过是内心的一个猜测。 “你在找什么?” 人傀突然主动开口,于是房璃知道那人的神识又回来了,仰头扶了扶叆叇,正经道:“伤口。” “种魔需要媒介,普陈少侠检查过坡头的尸身,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掌心的圆形伤口,所以我想在其他死者身上找一找,如果伤口不是关键,也一定有别的相似之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冬日凝结的水汽落到叆叇上,看上去雾蒙蒙。 徐名晟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到人傀磨损的掌心,又看看埋头检查尸体假装若无其事的房璃。 ……心平气和道,“尽量少这样使唤他,用坏了就不好了。” “哦。”房璃含糊地点点头,心说反正也用不长,管的真多。 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翻开了死者的头发,房璃惊喜地倒吸了口冷气——头皮上有一个血洞! 一具一具翻找过去,手臂上,肩膀上,腰上……所有死者的尸体上面均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洞, 看来是她撞了大运,房璃兀自嘀咕:“不过白监长为什么不说?这也发现不了吗?” 徐名晟听见了,一边把尸体归位一边解释:“他原本就只是个江湖草医,并不是仵作,粗心点也正常。” 房璃不置可否,长腿折叠蹲在地上,手塞进小腿和大腿的缝隙处取暖,发呆思考着什么。 这时人傀不存在的神经猛地挣动,他猝然回头,房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 金蟾镇的上空,一团前磅礴魔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暴涨。 徐名晟:“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房璃:“别废话!带我回去!”言毕才发现态度过于紧张,于是又补了一句:“……神通,广大的徐道长。” 人傀没有废话,再次搂住房璃的腰,瀚海般的灵力从脚下汹涌,两人迅速腾空。 来了! 房璃紧紧闭上眼。 预想中被冻傻的结局却并没有如期而至,她顿了顿,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眼缝。 只见周身萦绕着晶莹和煦的灵力,宛如一堵墙,挡下了凌冽的罡风,连多余的寒冷都没有,恍若春境。 还挺贴心。 她抬头看了一眼人傀凿刻的线条分明的下颌,轻轻拍了拍他空空的胸膛,以示感谢。 他们找到了客栈。 甫一踏入,房璃就被雪白的剑光晃了眼睛。 定睛瞧去,只见并玉和陈师兄拔剑相对,剑拔弩张;赦比尸躺倒在并玉身后,喜阳在柜台悠闲地翘着脚拨算盘,掌柜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柜台里面纳鞋底————空气宛若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发出铮铮濒危的声音。 房璃当即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陈师兄并不作答,唯有并玉看着陈师兄,冷声道,语出惊人: “他要杀赦比尸。”
第12章 “乞丐入魔了。” 与并玉相反,陈师兄传递的的却是另外一个消息,房璃被这零散的信息折腾的头疼,“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转头:“乞丐今天去了哪里?” 陈师兄:“一直游荡在街上,中途回了一趟家……” 这时候趴在地上的赦比尸大喊:“乞丐体内已有魔种!倘若再不动手,整个镇的人都会遭殃!” 陈师兄厉声反驳:“他还有人的神志!” “那也是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入了魔之后伪装的?!” “我亲眼看着的!” “……” 房璃头痛欲裂:“停下!” 大致弄清楚局势,她转头去找关键人物:“乞丐在哪里?” 陈师兄的身后是门板,听到这话,门板缓缓推开,露出里面惊魂未定的人影。 烂衣粗布,面容几乎失了色,抖着嘴唇望向房璃,眼中枯草一样飘着的,全是无望的求救。 就在一天前,他还是一副对生死无所谓的模样。 “姑娘……姑娘!”他用俾河话喊道,扑到房璃脚下,泪水涟涟,“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死,不想死,救我……” “……” 房璃蹲下来,盯着他,准确来说是透过叆叇盯着他七窍中溢出来的黑气。 这副叆叇是宗主赠与她的灵器,用了百斤精纯灵石,也才凝出来这么一副,可以解决她无法视魔的缺陷。房璃的指背缓缓蹭过那有如活物的魔气,一阵锥心的刺痛,她缩回手指,轻声道:“你别怕。” 说出这话纯粹是下意识的安抚,实际上,房璃的脑中一片空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并没有真的解决办法。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难处,“翁”地一声,周遭的声音再次褪去,那一刻世界失色,银蝉“咻”地从不知名处飞了出来,扑扇着半透明的薄翅,缓缓落在房璃冻红的耳廓上: “需要我帮忙吗?” 与此同时在角落看戏的喜阳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直起身微微皱眉。 停了片刻,又瘫了下去,继续翘脚玩算盘去了。 房璃不语,只是伸手去抓,大有把它捏死的架势,银蝉晓得她又不高兴了,知趣而退,“咻”地一下腾空,没入房璃的后颈中去。 世界重新恢复颜色,赦比尸歇斯底里的大喊洪水般淹没耳膜:“……必须现在就杀了他!我能感觉,他体内的魔物非同小可,一 旦在活物体内生根,这个魂就废了!你不可能再消灭他!!” 陈师兄从来都是风轻云淡,此刻脸沉的能滴出水,紧紧握住手中剑,仿佛在狂风迷砂中握住唯一的凭依。 他哑声,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不行。” “你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角落里喜阳忽然趴到桌子上去,整个人压在算盘上,肩膀颤抖,像是食物中毒一般,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并玉一如既往的冷淡;唯有赦比尸目露震惊,不敢置信道:“我证明?”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蓦地用力推开并玉,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陈师兄。 “我走过神域的阆苑天池,跨过人间的百川江河,我见过朝生暮死万古枯荣,你,你算得上谁?有谁知道你的名号?”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上头的情绪将他高傲的伪装一点点卸去,露出原本的、被掩藏的暗礁。 “你见过被魔气扭曲的魂灵吗?” “你知道他们有多痛苦吗?你知道那些被扭曲的怨灵又会引起多少生灵涂炭吗?你闻过乱葬岗的腐臭吗?抱过被蚂蚁啃食的头颅吗?” 赦比尸寄身的这副躯壳过分矮小,仰头看着,却不知为何,陈师兄的后颈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叫他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是个有点天赋的修士,”赦比尸冷笑,却透着无限的悲哀,“你深居简出,刻苦练功,偶尔下山游历除魔卫道,人人夸你正义,善良。” “像你这样修士,最应该崇拜的是救世主——你是不是很瞧不起像我这样的神?” 房璃:“呃他不是这个意思……” 赦比尸的胸腔一起一伏,厉声道:“就算是这样,一介凡人蝼蚁!” 他大喘气,将剩下半句虚虚道出:“……如何敢质疑神明?” “……” 不管眼前这个茶摊摊主如何矮小,如何接地气,自始至终,他来自神域。 他曾经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天下凡尘,施舍自己的恩惠。 堕神,有多少不甘与心酸。 他尽管可以装作表面坦然,然而无论如何,堕神也是神,那一颗从神域来的骄傲与自尊心,从未有一刻熄灭。 仿佛是嫌局面还不够乱,白监长在这时拿着名册堂堂登场了,一见屋子里的情形顿时有些懵,但是在他嗅出“绝对不能打岔”的氛围之前,那张嘴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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