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一顿。 她的坐姿在那一刹有轻微的变化,嘴上还是先回答着:“很不好,卧病已久,脉象十分虚弱,和将死之人无异。”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姿势,眼睫轻掀,眸光扫过徐名晟沉思的面孔。 刚刚他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对立而坐,各自神思,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的尘埃,有那么一瞬间灵光之弦拨动,鬼使神差的,房璃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这家伙,不会也看不到吧? 徐名晟并不知道对面的女子在以怎样的眼光揣度自己,他也在想,只不过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只是简单刻在书架底下的缚灵咒,不会有这么大范围的效果。” 徐名晟缓缓道,“眼下最需要清楚的是,这缚灵之咒,和修士的识海,五内,感官,有怎样的联系?” 房璃“啊”了一声。 她知道有个人知道。 只是这个人的存在,不能让徐名晟知道。 对 面沉凉的目光放过来,房璃立刻小脸一扭,捂着腹部伤口道:“啊,好痛。” “……” “不如这样,名晟君,”她皱眉,轻声道,“我们分头调查,明日此时此地,我们汇合。” 不管是使唤人还是安排人,房璃似乎天生有一种泰然自若,或者说得心应手之感。 她的态度并非跋扈,甚至算不得高高在上,只是家常便饭,仿佛本该如此。 徐名晟笑了笑,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 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 离开车厢以前,徐名晟的目光放到房璃腰间骇人的深色伤口上。 “需要帮忙吗?” 房璃做了一个小幅度的摇头,徐名晟道:“小病易成大患,姑娘还是……” 房璃却轻摆手:“我留着有用。” “……” 她顿了顿,狡黠地补充:“名晟君要是放心不下,倒是可以给我批点俸禄。” 徐名晟:“……” 小病易成大患。 双脚落地之后,房璃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听过一样的话。 记忆里的秋雨穿过时光扑面而来。 寒凉的雨珠溅到脸上,朦胧湿润的香雾中,一抹袅婷的人影坐在床帐外,手中的药碗散发着清苦的味道。 “小病易成大患。”纱幔模糊轮廓,只能瞧见隐约的两片红唇开合,如同一帘幽梦,“身体是最要紧的,这秋末之景最是凄惶怆然,等病好些,再给我多画几幅吧。” 那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画的人。 那是她第一次,在谛听以外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价值。 房璃站在车门旁,缓缓回神。 她瞥见前头拉车的马,一根细长的捆仙索连接马靳,半透明的蓝色躯体烟缕般漂浮在砖瓦上。 这是契马,没有实体,由天马精魂炼化而成,以忠主闻名。 一旦主人身死,契马便会灵体自爆而亡。 此马昂贵罕见至极,不少天潢贵胄、高门氏族十分热衷,千金难求。 当年菁国太子风头无量,最盛时入赘狴犴宫,在苦海边上迎她的车队依仗,用的就是契马。 如今想来,已成旧梦。 房璃收回眼神,拢着袖子,散步一样没入缓慢涌动的人海,耳边是庞杂细碎的人音,涌动成山呼海啸: “妙极!妙极!方才我细听大师所语,宛见心中丘壑,见山河苍生!果真玄妙至极!” “我滞留此境已久,来拂荒城也不过两天,竟然有破境之势……” “七情不除,六欲不去,如何得道?实乃天恩所赐……大师!” 房璃走得很慢,并不着急回去找那三人,而是徐徐穿行于人海之中,眼睛,鼻子,耳朵,接受着海浪般扑打的声音。 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捧浸泡其中的石子,感官散落,忽高忽低。 神经在失重。 怪不得尘卿他们巡游一月有余,始终未有发现异常。 恐怕,缚灵咒出的瞬间,他们早就已经被同化。 眼下的局势,只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但房璃还在斟酌。 她尽力克制自己为他人冒险的冲动,因为经验证明,每一次,都不会得到好的下场。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 人群骤然变得分外拥挤起来,水泄不通,前头鼓出来一大圈,仿佛是在围观什么。只听树倒一般的惊呼想起,旋即喝彩纷纷: “好!”“精彩!”“这剑法粗中有细,似守实攻,好生精妙!”“”“兄台,你从哪里学来的?” “师出无名,自学的。” “剑法名何?” “忘了。” “……” 房璃耳朵比旁人要灵上几分,当下就觉得那音色有点耳熟,而且是很新鲜的耳熟。 她努力地寻着人墙之间的缝隙,堪堪挤上前去,还没看清楚场面,就听场地中央一道女音响起: “并玉,你就告诉他么,又如何?” 侍卫原本面对的是人群,闻言立刻转身,卑身道: “回小姐,属下并无隐瞒。” “此剑法,名为忘了剑。” 房璃:“……” 真是八百年没听过这样冷的防盗剑法名了。 让她陷入沉默的原因不止在此。 这一主一仆毫无营养的经典对话,甚至不用看到脸,房璃就已经认了出来。 ——不是喜阳和并玉,还能有谁? 他们占着一处墙角,阳光被人群踩碎,混着灰尘稀释在空气里。喜阳坐在一张杌凳上,身上的首饰又换了一番,从叮叮变成当当。 那顶帷帽也换了颜色,乳白似群山之雾,遮住昳丽的景色。公主殿下就这样坐在尘灰市井之间,干净,端庄,落魄,生出一种既格格不入,又无比合理的荒诞之感。 并玉的脚下放着一只满载灵石铜钱的钵。 他身上的衣物倒是没变,一如既往的棺材脸,让人一看就明白,这对主仆是靠什么一路走到这来的。 房璃只是惊叹。 缘分妙不可言。 若说交集,交过手的陈师兄和并玉再见面或许还能有几分重逢之意; 但房璃就不一样了,金蟾镇时,她和这两人纯粹只有见过面的情分。 喜阳的目的在于赦比尸,她需要赦比尸相助来完成某件事情。 而她现在出现在了这里,也就是说…… 那位堕落的神,也会在这里吗? 一主一仆收拾了钱罐,在离散的人群中间拐进角落,房璃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上。 陈师兄很快就找到了她。 “你又去哪了?” 他的语气有些不满,以房璃现在的身份,在拂荒城乱跑不是明智之举。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问道:“尘素和尘凡呢?” “他们还要进书塔,接下来的几天都见不到面了。” 房璃“哦”了一声。 她方才从徐名晟那里知道,拂荒城书塔每年准纳的名额有限,是提前选定好的。 今年数量上扩张了些,但同光宗这样偏僻的老旧门派,本不在受邀之列。 所以才说,是“破格”准允。 同光宗遭受的针对并非空穴来风。 接下来的几天,陈师兄在拂荒城中打听宗主的消息,房璃则龟缩在空荡荡的地下城里养伤。偶尔进拂荒城,偷两枚街角的破金铎研究。 巡按监上,死者的家属质问房璃,用的就是破金铎的理由。 这玩意是破金山宗师专门研究出来的武器,可以感应魔气的存在,铃舌篆刻着咒法,当触碰到魔气,便会产生激烈的反应,撞击铎壁,发出清越贯耳的铃音。 当年菁国覆灭,房璃和自己的侍女划船渡过苦海最危险的海域时,船上挂的就是这玩意。 在人间,破金铎是只有贵族皇室才用得起的东西。 但在通天域,这样矜贵的东西,也变成了蜡烛一样的存在。 拂荒城这样富庶的地方,大街小巷的破金铎随处可见,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听到“入魔”一类话时觉得荒唐的原因。一枚破金铎故障可以理解,可是满城如风叶般的铃铛,若真的出现了魔物,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房璃掌着灯,高举着巴掌大小的铎,低头,仔细观察。 夜明珠柔润的光线折碎在铜金色的壁上,光影微妙地笼罩房璃的脸,她微微眯眼,手指拈住铃铛的顶点缓慢旋转了一会儿,叹气放下。 看不懂。 除了铃舌上的咒文,这和普通的铃铛有什么区别? 她在人间做太子时,一枚破金铎包装,雕花,镶嵌装饰,放到黑市拍卖也价值连城。如今一看,最值钱的部分也不过是铃舌上的几笔刀工,何至于此? 对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房璃都想这样问。 何至于此? 腹部的新伤准时刺痛,即使已经敷了药,但那把剪刀却好像留在了腰上似的,时不时就给她来一下,嗡嗡响痛。 房璃想起了那对痛失子女的夫妇。 从来不存在一个人的无妄之灾。 漫长而又枯燥的东宫生活里,唯一可乐的,就是和徐轻雪 定期的书信往来。 他们的联姻,是凡间对通天域的一次示好,是一场摆给全天下人的戏台。 房尹若拿不到亲笔信,每一封送到他手里的信,已经不知道是被几个人临摹过的了。 毕竟,那是狴犴宫的宫主,真武大帝的亲子。 他们要用房尹若去消解徐轻雪命格中的死气,又不想让他离徐轻雪太亲近。 哪怕是在这种小事上。 即便如此,字迹会变,但文字的内容无人敢篡改。她只见过徐轻雪寥寥几面,听过她的几句话,于是声音融入到陌生的字体中,东宫无光的夜里,她会想起那些仿佛自带语音的信封,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呢喃。 ——这世上不存在一个人的无妄之灾。 芥民尚且如此,你是菁国太子,你所牵系的命运,承受的担子,比旁人要重许多。 只不过,因果无为,道法自然。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房璃发现自己近日神游的次数频繁了许多,这不是个好的征兆。她清了清脑袋,躺到床上去,握住了蓝玉。 说养伤也没闲着,每日,还是要定期骚扰一下乞丐。 “你上次说的缚灵咒,具体是什么东西?” 房璃冷不丁现身,乞丐没什么反应,倒是房璃的元神吓了一大跳。 自从金蟾镇后,乞丐就被打成了个灵体,但他还是幻化出了金蟾镇时的褴褛衣,手脚像伸出来的四根长杆,捏着棋子,眉头紧握,看着盘上焦灼的局势。 今天跟他下棋的不是元神。 元神在旁边可怜巴巴的看,时不时瞥一眼房璃。见她又摁下一颗黑棋,乞丐方才开口:“说起来,这东西应该来自我们俾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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