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砚舟是刘府当家的,公务繁忙,很少露面。可是江一木知道,刘府如此善待自己,是刘砚舟默许和支持的。 刘府待他有养育之恩,可他回馈了什么? 刘父去世了,刘母也跟着走了,现如今刘外公也要走了。 而他身为郎中,却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江一木痛苦的合上眼,眼睫微颤:“晚辈来晚了……晚辈有罪……” 刘府上下,所有人都沉浸在无尽的哀恸中。 孟渡默默离开了刘砚舟的房门口。 刘砚舟的窗外种着一棵黄杨,黄杨细瘦,却已上了年纪。晚秋时节,叶仍绿着。 刘砚舟站在窗前,阳光将他苍白的头发、眉睫勾成金色。 刘砚舟微微笑着说:“这棵树是我女儿出嫁时种下的,如今也有三十余年了。那时人们笑话我招了个赘婿,只有我知道那小子实在。”刘砚舟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我终于可以随他们去了。” 刘砚舟的魂魄半虚半实,透着青光。只有修道之人,或是终身行善之人,才会有这样清透浑润的魂魄。 刘砚舟的身后,江一木低垂着头,将刘砚舟的手背抵在额心,孟渡感到心也跟着千疮百孔的痛着。 因这样的魂魄不属阴,江一木此时启开天眼,也未必能够看见。 孟渡对刘砚舟说:“你还不能走。” 刘砚舟静静地望着她。 孟渡说:“一扇窗是拦不住魂魄的,你滞留于此,是还有心愿未了?” 刘砚舟苦笑道:“可我自己都不记得那心愿是什么了。” 孟渡轻声道:“没关系,我会帮你。我渡一些魂气予你,让你短暂回魂。人在回光返照之时,往往能记起许多事情。” 刘砚舟凝视着她,问:“你不是徐道士的侄女,你是……” 孟渡敛目摇了摇头:“一介鬼差,不重要。” 屋内,江一木搭脉的指尖忽然颤动。 他一凛,抬起头。 刘砚舟竟望着自己,不同于方才的呆滞,他的眼神里有光。 刘砚舟温和的念道:“好孩子,你来了。” 因许久没有说话,老人的嗓音沙哑而怪异,然而足以让刘亮平泪如泉涌,激动的站起身道:“外公说话了,外公说话了!” 江一木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三指之下,刘砚舟的脉象虽有恢复,但却包裹着一股巨大的虚空。 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刘砚舟几乎不可察觉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告诉刘亮平。江一木回给他的了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道:“晚辈,明白。” 江一木想要起身让位给刘亮平,但刘砚舟紧紧锢着自己的手,似是有话想要说。 刘亮平又搬了张凳子过来,在江一木的身边坐下。 刘砚舟缓缓道:“亮平,我有些话,你也听着。” 刘亮平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外公,我听着。” 一缕阳光照进窗,屋内一片祥和宁静。 刘砚舟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冬至。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漆黑的夜。他说他活了一辈子,也从未见过那么黑的夜。 刘砚舟在府上等一个人,他的女婿承安,正在城外交货。 刘砚舟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从不管家中之事,于是大大小小的生意都交到了女婿手上,这个女婿吃苦耐劳,就连交货送货这样的苦差也亲自跑。 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 窗外,密不透风的黑足以将所有生灵吞噬。 刘砚舟忽然一阵心悸,喊了随从陪自己上街走走。冬至的街上热闹非常,有买卖年货的,有提灯游玩的。藍州的冬至,宛若小年。 一个老妇叫卖着腊肠经过刘砚舟的身边,她额前打了两条小辫子,眼瞳如琥珀。刘砚舟知道老妇是生活在天虞山深处的异族,此异族名为「商螭」。商螭人从不与外界来往,只有逢年过节时会下山做些买卖,换取一些城里的食物和用品带回山里。 刘砚舟有心帮她,就叫住了老妇,说要买下她全部的腊肠。 老妇先是一愣,即刻欢悦得像是要哭出来,紧紧握住刘砚舟的手,又不知如何表述,只有重重的念道:好人一生平安,吉人自有天相……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簇黑红的火焰在两人相握的手中炸开。刘砚舟一吓,甩开老妇的手,老妇发出尖叫,一边后退,一边拼命挥舞着着火的双手。 刘砚舟记得,冬至的夜是那么的冷,可为何老妇手上的火焰却怎么也无法熄灭?周围有人惨叫,有人找水,然而火势越烧越烈,很快将那老妇的叫喊无情吞噬。 刘砚舟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活活烧死,化成一具焦尸倒在面前。刘砚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才的夜似乎没那么黑了,不,是亮如白昼——那是街上卖东西的商螭人,一起燃烧发出的火光。 那天夜里,藍州下了一场暴雨。那也是刘砚舟此生见过最大的雨,就好像一条天河直倾而下。桧江发了大水,将整座城池淹没,当洪水退去,那些焦尸也不见了。 就连同所有人的记忆,一并不见了。 刘砚舟缓缓说道:“我本以为承安肯定被洪水卷走了,没想到居然淌着大水回来了。承安说,大水之中伸出一只手,将一个婴孩送到他的胸口。那只手,在承安手心写下了三个字。”刘砚舟展开江一木的手,在他手心颤颤巍巍写下了三个字,抬眼看向江一木,“这,是那人的名字,他交给承安的婴孩,就是你。” 刘砚舟写下的三个字是:江,岷,生。 原来黑衣人叫江岷生。 江一木合拢掌心,道:“谢谢外公,我知道了。” 刘砚舟略微颔首,继续说道:“承安见水大,怕带你淌回城不安全,就将你送去了城外的永顺镖局。” 江一木哑声道:“阿禾骗我说,我是从桧江中捡来的,所以姓江。看来他骗我的也不完全是错,我是从桧江中捡来的,也的的确确姓江。” 刘亮平笑了笑,说:“你的名字是阿禾给取的。他自己叫李一禾,你是他的弟弟,应该比他少一画,所以给你取名江一木。” 刘砚舟叹息道:“阿禾,也是个好孩子,可惜见不到了。” 刘亮平一愣,说道:“阿禾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刘砚舟没有说话。 刘亮平急了:“外公你等等,阿禾他马上就到了!”刘亮平对门口的下人道,“阿禾来了吗?你们快去门口看看,快啊——” 刘亮平感到一只手轻轻盖在自己手上。老人的手很瘦,也很大,轻轻一握,将刘亮平的手完完全全的覆上。 刘砚舟摇了摇头。 “阿禾是个心软的,不要叫他看见。” “外公……” “谢谢你们,送我。” 刘砚舟的眼睛缓缓闭上,好似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在凛冬来临前,终于落土归根。 “外公!”刘亮平嘶声大喊,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阵阵的哭音在屋中回荡。 刘砚舟去世了。 阿禾赶到时,主卧里满是哭声。 他无法走入这样的场面,远远地站在廊下。阳光落在府上,是冷清的。同样站在远处的还有一人,孟渡站在一棵黄杨树下,对着眼前的空气自言自语了什么,风吹起了她的头发。阿禾发现,整座院子中,只有她和她头顶的黄杨叶,随风飘动。 刘砚舟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藍州,受过 刘家恩泽的百姓送来鲜花,从刘府门口一直排到了坊外的街道上。 刘亮平已经经历过失去双亲的痛苦,对这一天早有准备,当担子真的落下,他反而冷静了。 刘亮平安排完后事,将阿禾、江一木和孟渡送出府。他在门口站立,说道:“多谢你们一直陪我。” 江一木说:“有什么需要随时说。我们受过刘府太多照顾,这份恩情无以回报。” 刘亮平微微颔首,好似一念之间长成了大人。 三人回到茶馆,江一木将刘砚舟临走前讲述的故事告诉了阿禾。 阿禾使劲回想,半晌后,还是摇了摇头。 “二十年前的冬至,我好歹也有十岁了,并不记得桧江发过大水,更没听说过什么商螭人。”阿禾揉了揉左眉心,他的视力已经差不多恢复,但每每思考问题时左眼还是会阵痛。“我对那晚的记忆很模糊,回想起来只觉得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有人送来一个婴儿就离去了。镖局从上到下都是男人,只有一个帮忙做饭的嫂嫂,冬至那天还告假回家了。” 阿禾突然感伤,伸手去摸江一木的头,被江一木用手背无情的打开了。 “嘿,翅膀硬了。”阿禾挑眉道,“要不是我抱着你满城找奶妈,你能活下来?” 这时,王槐敲门进来:“老板,钟离公子来了茶馆。” 阿禾默了片刻,说道:“带他过来。”
第59章 钟离松隐一身素衣, 道了节哀。 王槐沏了茶,阿禾端起茶喝了一口, 看向钟离松隐:“看来你家小鸟把话传到了。” 钟离松隐颔首:“没错,所以为了我的大人,在下只有亲自跑一趟了。” 钟离松隐看向江一木:“江郎中,我不瞒你,先前为了查你的身世,我派人去府衙查找长庆三十年冬至那日的州志,恰巧遇到了禾老板。”钟离松隐看了眼阿禾, “不过那日的州志不见了。” 江一木点头道:“阿禾和我说了,我后来也去做了些调查,所有关于那一天的痕迹都消失了,就好像被人为抹除了似的。” 孟渡想到刘砚舟临行前与自己描述的情形,沉吟道:“……这是毁三世修为的「净咒」。” 阿禾看向她:“净咒?什么意思?” 孟渡说:“净咒是一种修行达到很高境界才能施展的毒咒, 能够抹除被下咒之人或物在世间的一切印记。只不过下咒之人将自毁三世修为,所以我还未曾听闻有人使用过此咒。” 阿禾说:“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前, 有人对商螭人使用了净咒,将商螭人在世间的印记抹除了。” 孟渡点了点头。 阿禾又道:“但我们还是查到了,不是吗?” 江一木沉吟道:“如果不是发生各种离奇的事,使我们察觉二十年前冬至的异常,即便刘砚舟回光返照说出当年的事实, 通常人听了也只会当做是老人临终前说的胡话。” 不, 孟渡心想,若不是她当时传魂气予刘砚舟, 刘砚舟也无法回想起当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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