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及双又近了一步,整个人就要贴上去,逼得他周身不自在起来:“面上看不出,原来你是这等会用私情之人。” “她受伤了。”沈无淹急着应,磊磊光明地向她袒露着,却总觉得有些气短。 他听不到回答,便默默垂下眼眸,看见她还仰着头望着自己,又离得极近,热度漫上来,却是带了些慑人的凉意。 她心中一动,忽然伸手,蜷住他的手指,一双眼睛还盯着他,像望着一片极近的云,问:“受伤了?” 他显然吓了一跳,身子越来越僵,不敢再看她,目光远远又空空地落在纱槅前花架上的那盆鲜浓光泽的春羽里。 “没。”最后他说,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正好在她眼前,像是一场小小的风暴从心头直直翻了上来。 那柄菜刀本不锋利,她只是看着动作大,其实并未用多少劲,何况用的还是刀背。 如果她真的不小心砍断了他的手指,害得她愧疚,就不止是握一握那么简单了。 她可能会上上刑,再用力地折磨一下。 “那就好。”她说,五指抵在他带着茧有点毛糙的指根里,他只要用半成力,便可将她雏鸟般的指骨折断,又或者轻轻一握,她就能无偏倚地落入他怀里。 但他只是容所有的思绪和心力朝那一只手奔去,连五指都烘得滚烫,在来犯的强敌前徒劳地抵抗着。 抽手转身的那一瞬,她有个错觉,他似乎蜷起了手回握。 ** 庚柔知道李及双救了燎叶,很想见她,碍于不能起身,她便前去探望。 加之她很好奇,难道李成检给的鹤顶红是劣质品,所以喝了没死? 这一回才算看清庚柔的模样,昨夜天色暗黑,庚柔一脸污脏,现下洗漱妥当了,露出了柳眉星眼的标致模样。 一番客套寒暄说过,李及双开门见山便问:“昨夜李成检要你喝鹤顶红,就知道你能安然度过?” 庚柔摇了摇头,两瓣唇白如霜雪,轻启道:“我什么毒药都能吃,待我好了,一定要去杀了狗贼。” 李及双心中暗叹,南疆果然有异人,竟然还有这种体质,莫非是神农的子孙? “所以李成检是知道的?” “他这些年没少给我试毒,虽然他说的是试药,但很多药毒性也很强。鹤顶红倒从未试过,他应该是以为这个天下剧毒能置我于死地吧。” 李及双想起了他后院的事,又问:“他为何要让你试药?他是不是要救什么人?” 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抱太大的希望,谁知庚柔竟说:“他要找青络脑的毒。” 李及双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端倪。 她还道李成检在厅房中熏如此浓重的香,是他自己身体不佳需熏养,否则正常人谁能受得了这个味道。 “青络脑的毒是什么意思?他也要解青络脑?”她追问道,身子不自己地朝庚柔探了过去。 庚柔端详着她,忽然来了一句:“公主,你生得真好看,但为何嗓音如此难听?” 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不带恶意,毫无顾忌地评价她,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你怎知不是我装出来的?因为我也要找青络脑的解药,总得有些什么掩护。”她随口糊弄过去,始终绕着青络脑不走。 庚柔笑了笑,动了气,又咳了数声,“青络脑无解,不必找。” “所以你的意思是李成检要制造青络脑这个毒?” 庚柔点点头,似乎想到了一些凄厉的往事,眼神黯了下去。 可是李及双想不通,青络脑就存于那些摩弥徒体内,咬上一口就会传染,他为何要制造这个毒呢? 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李成检打算通过制造毒来解毒,因为这个思路或许最容易找到解药。 可是如果他要找解药,为何要阻止自己去蓬川?她不信李成检的理由,她在宫里的地位连镶边都算不上。就算死在巴黄,宫里或许都不会派人来把自己的尸首抬回去。 所以查了这一圈,她还是决定:“我想去蓬川。” 与其他人一样,庚柔也劝她:“蓬川你一个人不行,就算派一支军队也不够。但敖哥哥可以。” “敖哥哥是谁?”她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虽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一种狼犬。 “就是……”庚柔想了半天,“就是,你请的那个护卫呀。我忘了他的汉名。” “你是说沈无淹?” 庚柔点点头,“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回巴黄了,公主你应该是给了他很多很多金子吧?我竟不知道他是这么想要金子的人。” 李及双丝毫不知沈无淹的过往,也就是凭着神足山上的一腔信任,以及对他只有武力的轻视,什么也不说地与他同行。 这么久了,她完全没有想过要跟他谈谈青络脑,甚至谈谈岳庸。 而现在,他就像一个精巧的套盒,打开了一层,里头还有一层,旁侧有机关,暗中有密匣,明明只是装物什的盒子,倒变成了使人惊异的六子联方了。 “为何他可以?难道他去过蓬川?”李及双又问。 庚柔这时意识到李及双对沈无淹一无所知了,于是便什么也不愿说:“蓬川的危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而敖哥哥的事,公主还是亲自去问他的好。” 去见沈无淹之前,李及双对自己很是懊恼。 她一向对自己的脑子颇为满意,毕竟在宫中斗了那么久,除了要察言观色还要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现在她竟然连套盒竟是六子联方都没看出来。 见到沈无淹时,他似乎还对先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见了她,就像兔子见了断翅的秃鹰——有些害怕,但又好像不是真心的。 她请他落座,开门见山就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此行想去蓬川,找青络脑的解药。” 灯影颤颤,沈无淹认真听着,落在眼里却没有一点涟漪,也是能沉住气。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毕竟此地你比我熟悉。”她道,又搓了搓脚,忽然想起脚踝处一直没擦药。 沈无淹这才转过来,正脸看着她,说:“公主,我并不知道你要去蓬川,若知晓,最一开始便不会应下。” 她也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你连巴黄都不愿意来。”现在看来倒像个好主意了。 他摇摇头:“巴黄州是我能回到的离蓬川最近的地方。如你所见,在此地有我许多族人,总有一天这些事也会把你卷进去。” “不对,你已经卷进来了。”他补充了一句,话说得有些歉意,但语气还是平静的。 “你是从蓬川来的。”她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他并非去过蓬川,他根本就是蓬川人。 她早应察觉到,从绕璧山遇险后,他就开始变得沉默,甚至有些紧绷。 蓬川必定发生了许多不堪回首的惨事,不是炼狱,炼不出庚柔那样的血性和燎叶的隐忍。 沈无淹目光炯炯,一字一顿地重复了无数人告诉她的话:“是的,所以我知道,青络脑无解。” 不必再问,她便知道他是不会去蓬川的,无力感漫天遍野地袭来,沈无淹不见了,只见伤口蠢蠢欲动的脚下是连绵到山边的荒芜。 她一个人站在当中,不知前路,无法后退,滥生的草芽沿着脚背卷上来,将她裹住。 “我知道了。”最后她说,彻底没了还想跟沈无淹聊聊过往,努力拉近一些关系的兴致,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只有脚上的疼痛异常真实,还隐隐地发着热,真实世界点的火终于燃起,将她残存的小奢望都烧烬。
第11章 阵前歌 夜露很重,她辗转反侧,身下的被单此处卷了,过一会儿又被揉皱,折腾了半宿。 她做了一个梦,也许是心知岳庸再无得救的可能,她梦到了岳庸。 梦中,岳庸在东宫的那株繁茂如华盖的老槐树下,跟太子争论着《尚书》中“习与性成”一句的对错。 她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眼见二人愈争愈怒,面红耳赤,竟互不退让了。 岳庸身形攸地拔高了数寸,在空中如无骨的人偶左右晃动,像是庙会上的巨大神祇被魔上了身,在阵头前回首,吞没了众人。 太子抽剑向他刺去,金光闪过,岳庸轰然倒塌,化成黑色的稠渊,一双巨大的眼珠滾落至她面前,嘴里呼喊着两个字:“救我。” 她下意识伸手去搭,太子剑形一变,无数个岳庸从稠渊中站起来,随着剑势动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吓得抽脚要逃,从白玉栏上跌落,岳庸们涌到栏边,一层一层地叠上来,眼看着最高的那几个岳庸就要掉下来,她从梦中惊醒,嘴里还喊出了三个字—— “沈无淹!” 是没有一点阻拦地从心口脱僵而出的呼喊。 她甚至有些眼花,黑润的夜里,周围像是叠了无数重影,全是从岳庸嘴里吐出来的冤魂。 但要不是沈无淹一下子闯进来,她还没觉得如此丢脸。 她抓着被褥度过了人生最长的一段空白,才意识到要说几句话来应对沈无淹的询问,否则他很有可能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不能说“梦里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本能地嚎你名字发泄一下”这种大实话,但她噩梦初醒,脑中钝钝,一下子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能蹩脚又嘴硬地不承认:“你听错了。” 然后怪他擅闯闺房,命他立刻火速原地倒退出去。 沈无淹走的时候还颇有微词,一本正经地轻声劝她:“公主,这么大声您自己都没听见,也许明日要看看大夫了。” 她只庆幸夜里无灯,否则自己第一次露出尴尬无措、羞愧难当的表情,会全被他看了去。 将脸埋在被子里,那三个字还回荡在耳边,余音绕耳得很不动听。 悲愤之下,她暗下决心明日就返程,离开是非地、扔下沈无淹。 却此时,眼前有道灵光微微闪过。 冤魂散去,真相露了小小的一个边。 她立刻抽出双腿,披上绢披,翻身下床,翻出包着油纸的册子。 那个军士是一名押运官,册子前半部分记录了行军途中每日所增加和消耗的粮草、物资等各项的数量。 后半部分却是用血指所写,字写得又大又歪,有时候一页才写了一个字。 有的血字她看得懂,如光、宗、上等简单的字,但笔画再多的便因过于潦草无法辨认,有时甚至只是一条线,鬼画符一般。 她一直认为这是他在毒发前夕的胡言乱语,本无意义,现在她才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李成检厅房里散落满地的卷轴上也有类似的长短线,如果没猜错,册子上记的是曲调! 确认了这一点,她便领悟了李成检的意图——他在研究摩弥徒。 这一下,她非要去蓬川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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