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见林言的不是皇帝,而是被委以重任的傅行清。单看摆设,御书房还没换了主人。林言进去时只见九岁的新君,没来得及行礼,就已经被一迭声叫到前面去。 “堂兄——” 托孤重臣傅大人不在,反而是小皇帝背书一样念出一大串寒暄。他好像当真因为血缘而觉得亲切,又或者是被人教了话,以为林言也是他的靠山。 眼里的怯怯不似作伪,林言静默一刹,慢慢在小皇帝面前蹲下来。 ——让一个孩子等着活或者等着死,实在是一件太残酷的事。 “陛下,傅大人此刻在何处?” “他之后过来。”小皇帝还牵着林言的袖子,听他问到傅大人,却竟冲着林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他结识林言并不比傅大人更多,却显然付出更多的信赖,因为他的名声——宿儒的弟子,清流的养子——让他信任林言的并不是今日的血缘。 坠在袖子上的手尚稚嫩,但隐约也见骑射临字所来的印痕。林言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跳动一下,他抬起脸,看着那张紧张而又含着期待的笑脸。 “今日早朝,那几位大人也是太忧心边关战事,堂兄,你不要太责怪。”皇帝瞥一眼林言,手心泌出的汗少一些。林言仍‘蹲’在他面前,比坐在椅子上的皇帝略低一些,但也并不是十足的臣子姿态。不合规矩?也许,但这显然把亲缘放在心上的样子却令皇帝觉得安全。 总还是要沈氏的人来护沈家的江山。 想到这里,皇帝俯下身子,凑到林言耳朵旁边:“堂兄,傅大人想叫你答应动淮越的府兵,还有把往南地的粮商队伍扣下来。” ——看来傅大人就在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林言看着小皇帝,看着他鼻唇翕动,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淮越那边还记得林言的嘱咐,那里还没派去新的州牧,邓大人、杨大人顶着压力,至今没彻底把南地困死。 秦将军说要‘感谢’林言,他确实应该感谢林言。在这个当口,在方将军的巧妙安排之下,淮越反而成了秦家亲卫军唯一的粮食来源。 在天下人面前演一出戏,军粮源源不断,却到不了边关,逼着‘正统’造反——林言抬头,看着脸上咬着笑的皇帝——正统已在,他仍旧不愿‘逼反’。 一由外,二由内——黛玉口中在‘外’的秦向涛暂且不论,在‘内’的皇帝却就在眼前。 “陛下。”林言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声音极尽平缓,不叫皇帝感到不安:“您有什么打算?” 傅大人显然在林言之前已经跟皇帝说过其中利害,耳边的呼吸更沉重起来。 皇上会怎样想?他已经是皇帝,要怎样选择原不需问询。 是‘傅大人想’,还是‘皇帝也想’? “三哥会死吗?”林言默默等待,但皇帝的反问令他感到意外。 “您问三殿下?”先帝留下的几位皇子都太小,秦家想要推举的三皇子甚至也没到封王的年岁。林言看着皇帝,皱起眉,忽然为自己方才的怀疑感到抱歉。 “嗯。”皇帝朝某个方向瞥一眼,又低头到林言耳朵旁边:“如果......三哥会死吗?” 一封从未启开的遗旨横在林言眼前,那上面的内容大约也关联了三皇子的性命。但林言没打算在这时明说,黛玉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心里面。 皇上在京城。 “陛下。”林言这会却是臣子的样子,他恭敬地垂下头,皇帝再看不清他的脸:“您若有意,臣下自当为您分忧。” 他的声音仍旧很低,确定不会叫‘很快就来’的傅大人听见。但小皇帝却很惶恐,他跳下椅子,追着凑到林言跟前。 “不是,不是,我没想三哥有事的。”他朝那个方向看的动作越来越显眼,几乎掩饰不得什么,鼻翼也抽动起来:“堂兄,你想想办法,皇爷爷说,你不会叫真的乱起来。” 留下一整个烂摊子的人却在临死的时候给了信赖,不是给傅行清,而是给林言?被‘试探’太多次的林言几乎下意识认定这是又一次,或者说最后的试探,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太上皇直到这会还在算。 却也让他算着了。 不仅是要林言止下争端,也是洗刷‘主少国疑’的猜嫌。 “陛下,如果您真的有此意,明日早朝,还请您不要太顾及傅大人。我会与傅大人谈妥相应章程,陛下只需给出臣下态度。”林言极力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即便皇帝年幼,但只有他松口,傅行清再怎样都会顾及皇上的颜面。 只要不把南地困死—— “我知道了,我——”小皇帝重重点头,他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有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沉重,快慢不一,是个老人家的脚步。 是傅行清! 林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和皇帝一齐转头,那沉稳的老大人头一回这样趔趄着进来。 “陛下,沈大人——”他一点也不奇怪林言也在,在进门的一刹那爆发出与方才截然相反的敏捷。 “南地军报!”他站定,却不知怎么,在林言看过来的时候眼神躲闪。 “陛下,方将军来报,秦家与南蛮异族联合,一齐往南城打来。”
第200章 牵乌云事在人为 “秦家不会通敌叛国,至少不会在还没有山穷水尽的这个时候反。” 京城的林府太久没有主人赏看,一花一木都长得太热烈。直到主人归来也刹不住车,满园早春景色,应衬得那些消息格外不中听。 黛玉一早便将林府上下打点过,消息一个字也漏不出去,即便有探查的舌头伸过来也没落得好处。 但满京城大小官员惶然,连跟秦家一派的都变了脸色。 但林言依旧跟傅行清说:“而且,秦家的女眷还在京城。” “他怎样说?” 外面的风渐渐有减去威势的兆头,只可惜吹得枝头花抖落,不见前番茂盛,只把花丛也削得跟鹌鹑似的。黛玉将窗户拢住,往屋里窥探的光束便减弱许多。但此时乍然发热的太阳太不识好歹,白扎扎刺着人的眼睛。 “傅大人说,重要的不是秦家怎样想的。” 秦家‘反叛’,秦家的外孙如何独善其身?连带同一派的官员都不好再跟随声势,即便争论哪个是真君也只能收敛声音。 傅行清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无论秦家究竟有没有‘反’,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罪名是要坐实的。 “傅大人说,现在还有一个立下拥立之功的机会。”一朵乌云盖下来,白光开始发青,黑漆漆的眼睛坠着森森寒意,林言的脸色也水凝出来的一般。 “圣旨。”黛玉与他两个人的声音一起响起,但紧接着,两个人又都别过脸。 “皇上又是怎样想的呢?”黛玉听林言说起皇帝的态度,知道他还想要让兄哥哥平安。傅大人这一番做法应当不是出自皇帝之口,更大的可能是他还惦记着先太上皇的那些盘算。 “我下午再入宫。”林言的一片心几乎作了晦暗的天幕,这样只差一步的意外叫他心中十分不舒服。只在晦暗的暮色中犹有几颗星星点点,往下挥洒,渐渐又作了淮越的地图:“我已经往那边传了急信,现在这样的情况,当初也作了些后手。” 他这样说着,安慰着黛玉,安慰着自己,却仍掩盖不住心谷里隆隆响彻的不安。 “说开了,皇上年幼,他的用处现在还不能明显。”黛玉握住林言的手指,掌心处实在凉得厉害。她略微皱起眉头,却不是因为这会心里烦乱,正相反,她确信过往的安排不会落到空处,却只道冥冥中又与那道人的唱词相连。 “这会知晓‘内’的心意,还有‘外’处的心意没有显现。”掌心的手的温度渐渐回暖,黛玉的话好像在林言的心上斜了一把伞。这把伞上堆了尘埃,抖落开,伞尖轻盈着向下,两个人都肩膀靠在一边。 京城与南地太遥远,端坐京城也看不到前线的事态。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等着好的消息传回来。 “向涛这几日还是不大出屋子?”南地比京城热的更快,秦向涛却仿佛得了热风寒,这一段时间不常出现,隐约的,却叫秦家父子松一口气。 “回将军,只稍早时候来说‘要早早睡下,不吃晚饭’,之后就再没出来。” 秦向涛的心思容易猜,他们也怕真下决心时秦向涛反成妨碍。可到底舍不得把他丢给当地长官,生怕不如意就做了祭旗的‘先头’。放在营帐中,即便惹来些闲言碎语,但至少心里踏实些。 反不反?当然不反,秦家是先帝重臣,皇子外家,名正言顺,为何要反?但他也知道傅行清那派的心思,所以把淮越圈下,力求时机成熟时不受制挟。 可林言把淮越截断。 可方将军如梗在咽。 南地掐住行商的家眷,他们往淮越走,还能够带军需物资回来,不至于酿造血腥。方将军大约看林言脸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将军不敢笃信那老匹夫多么心疼边关。 秦小将军这一段时间忙得昼夜颠倒,病中的秦向涛反而因为不添乱而显得十分体贴。 停在帐篷外面,晚风还冽冽发寒。帐篷的孔隙间没有灯光亮起,秦小将军直直望着那一条缝,不知怎的眼前发懵,那一道窄宽窄的漆黑生出獠牙,马上就要撕咬回来。 “南蛮野族,不与相谋。”无论秦将军是否动过称王的心,到底是说和不来。尤其南蛮提出的条件苛刻,即便父亲狠心,秦小将军也要阻拦。 可那一声不屑的评价却应了今时的险。 谈不拢,又瞅着内乱。惯于劫掠的南蛮族联合大小部落,借着这个时机一齐扑上来。 他的手不自觉在后腰的衣服上摩擦,血的滚烫和风的冷混在一起,叫骨子里撕咬出一股凉寒。 怪不得方将军要死守在前他们一个的城池。 不仅是在必要时截断,更看准两面夹击的空当,等秦家亲卫军耗光,他再捡一个现成的‘力挽狂澜’。 即便被参一句支援不及也没关系,那老人家早十年就该乞骸骨,若不是当时太上皇顽固,哪里会在这里碍眼。 守在营帐门口的亲卫见小将军来回踱步,却垂下头去,没敢看心目中英雄的脸。 营地中的大小火把已经燃烧起来,不知是不是秦小将军的错觉,他恍惚觉得有些不善的视线也随着四处迸溅的火星一起烫过来。几处光晕围拢,打出一个看不见的死结,而站在中央的秦小将军正看着弟弟一片漆黑的营帐,不知道自己的脚下连影子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清楚弟弟心里埋怨,埋怨他们不说清就把他带来,埋怨他们把祖母、母亲和妹妹留在京中...... 最敬仰的父亲、哥哥褪下将军的银盔,和京城里长胡子滑臣撕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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