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中必有隐情。 为此,他这半月来,亦频频去信上京平西王府,却始终未见答复。 想来所有信件,都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待当面见到,再行探明。 “也罢,也罢。” 赵二在众将面前,永远声色皆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 此刻,却不由地微弯了背脊,长叹一声:“到底是我等无能,愧对将军。” “是是是……” 一旁的赵五听得直打呵欠、眼角泛起泪花。 被赵二眼刀一扫,这才匆忙坐直了身体。 “哪的话,哪的话。”他永远是这幅语气。 “而且,谁说我们没带嫁妆?”赵五说,“阿蛮的嫁妆,不就是咱们这些老东西,还有手底下的兵么?咱们替她和将军,给那皇帝老儿磕几个响头,表个态,比什么嫁妆都来得重。” 魏家人等了二十年,归根结底,无非是等这一天。 管他是三皇子还是九皇子,便是那个天生痴傻的十皇子,结局也不例外。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瞬默然。 “……时过境迁呐。” 赵五先一步撤开眼神,看向帐篷外的落日残阳,感慨道:“上回呆在这鬼地方,还是二十年前呢,好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也不知我家里那臭小子这会儿在干嘛,等我回去,他若是还默不出千字文,我非得把他屁股打个开花不可——” “说得好像你能默得出来似的,大老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昔日的行伍岁月。 只可惜,这屋中原本应当满当当坐在这的兄弟,如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 听见外头一个接一个下水的“大动静”,赵二钻出帐篷,与将士们一同下河捕鱼。 不多时,便收获不菲地回来,熟练地将手中大鱼开膛剖腹,分作两半,上火炙烤。 旁边的赵五却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只翘着二郎腿躺倒在地,一副几乎快要睡着的懒散模样—— 直到他忽然耳尖一动。 “有声音。” 赵五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马蹄声,人不多,正往我们这来。” “不对……” 一息过后,更是蓦地睁开双眼。 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摸过身旁长剑,“领头只两人,但追他们的人,至少不下三百——是敌袭!” 两人一前一后,立时冲出帐外。 “停下手中动作,”赵二冲四周厉声高呼,“全军听令,速速整队!有敌袭!” 话音刚落。 果不其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目之所及处,只见远方残阳倾泻,两道白影驱马而至。 眼见得营队驻扎、炊烟袅袅,其中一人,更是冲着彼方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赵二叔叔……赵二叔叔!” 那道女声,赵二实在再熟悉不过,瞬间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去。 “救我——!”那白衣女子却依旧凄厉地嘶喊着。 寒风吹起了她的帷帽,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娇美面庞。 待到她勒马停下,狼狈不堪地翻下马背、跌撞出现在赵二身前,他仍没能回过神来。 只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眼前险些摔倒在地的孱弱身影。 一旁的赵五,则盯着她背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又看向那名后脚赶到,勒马环视四周的男子,神情若有所思。 “赵二……叔叔……” 白衣女子——亦即平西王府千金,赵明月,此刻紧紧攥住了赵二的手臂。 未语泪先流,她哭得几乎抬不起肩,每说一个字,便忍不住地哽咽。 赵二明显亦被她哭得乱了阵脚,不停地问:“发生何事?这是怎么了?” 他说:“阿蛮,为何你会出现在这,将军呢?可是将军命人护送你前来?上京城中情况如何……你怎会这般狼狈!” 他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仔细听,那说话的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问到最后,鼻尖似乎嗅到某种味道,他望向赵明月身后的布包,脸色一瞬苍白。 “说啊!” 再开口时,竟已几乎是怒吼了:“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 闻言,赵明月终于抽噎着停住了哭声。 “阿爹,被他们逼死了。”她说。 少女满脸是泪,众目睽睽之下,她颤抖着手,解下了紧紧绑在自己背后的布包。 “他们逼我嫁给……九皇子,我不愿意,阿爹也不愿让我嫁给那般嗜杀狠辣之人。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们,我们被关在王府中寸步难出,所有的暗卫都死了!连赵韬也死了!” 赵韬是赵二的远房侄儿,闻听此事,他脸上顿时一阵失神。 可紧跟着。 那失神便被更加不敢相信,痛彻心扉的表情取代。 赵明月说:“那九皇子性情残暴悖劣,更是险些杀了我和阿爹——!” “阿爹气愤不已,却被他们害得身患重病,到最后……连,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自知木已成舟,无力转圜,可他是那般个性刚烈之人,最后,为换得我一线生机,竟……自刎而死!” 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连一贯冷静的赵五,脸上亦瞬间褪去所有血色,一阵地转天旋下,趔趄着退了半步。 而赵二一动不动,只木然地看着赵明月揭开手中布包,露出里头的四方锦盒。 “我、赵二叔叔,赵五叔叔,”她又一次哭出声来,“侄女无能,我,我没法把阿爹的身子带出来,我……只有这些了,我只想让阿爹能回到辽西,入土为安……” 那锦盒中,散发出一股几欲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再没人比赵二赵五更清楚,这味道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将军,战无不胜的平西王。 带着他们血战沙场,也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恩同再造、万世难偿的主公,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腐烂的头颅。 赵二静静听着赵明月的哭诉,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只锦盒。 他的手,仿佛有千斤沉重,抬不起来,无法动弹。 一片苍茫间,唯听身后一声接一声的啜泣响起。 到最后,这哭声甚至再难压抑地响成一片,震彻云霄—— 可他仍然哭不出来。 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 将军死了。 被那些贪心不足的王孙贵族们害死,死无全尸,身躯腐烂。 若不偿命,岂能解恨? 若不让他们以命抵命,他如何向翘首盼望着将军归来的辽西子民交代? 恨意令胸腔鼓胀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双目赤红,几次张嘴亦无法言语,末了,竟是趔趄着喷出一口鲜血来。 赵五闻声回神,匆匆擦去眼角泪痕,搀扶他站直身体。 “阿蛮——”赵二痛心唤道。 可这一次,话音未落。 “众位得知噩耗,想必轻易难以平复,某亦自知,实在不应出言打扰。” 跟在赵明月身后,始终沉默打量四周的白衣人,却忽的出声打断了他。 随即,见众人皆望向此,那白衣人亦索性爽利地翻身下马。 “我名尹轲,因爱慕赵姑娘甚深,不忍见她孤苦无依,遂一路护送姑娘至此。” 骨节分明的手指揭开脸上罩纱,露出一张风流俊秀的面庞。 男人微微一笑,神态自若:“但如今,追兵将至,想来,不是痛哭哀悼的时候。” 说着,他抽出腰间佩剑。 剑身状若灵蛇、造型奇诡,且材质极软,竟如缎面一般随风微晃。 “你!” 赵五一见那剑,却瞬间神情大变,厉声喝问道:“‘银蛇君子’尹问雪是你什么人!” “不才,正是家师。” 而尹轲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笑容愈发温和可亲,如春风拂面。 “只是,此人滥杀无辜,欺凌弱小,师不为师,徒,亦不必为徒。七年前,我已将此人斩于剑下。” “……!” “如今,我便以此剑相助各位,万死不辞,”他说,“还请将军,容得我对赵姑娘的……一片真心。” * 与此同时。 魏弃踏入御书房中,单膝尚未触地,一只白玉茶盏便不偏不倚砸碎在他脚边,瓷片四下飞溅。 “你还有脸来见朕。” 御案之上,天子脸色阴沉:“若非你有意放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赵氏如何能逃出上京去?” “你可知你的妇人之仁,令朝野大计毁于一旦!原本尽在掌握、兵不血刃便能收得的辽西之地,如今……赵莽已死,消息传出,必将招来恨海滔天,来日两军交战,更有无数大魏将士战死边疆!还是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的……!” 这般的,怪物么? 那冷漠讥诮的字眼在舌尖打了个转,末了,终是没有说出口。 可眼下焦灼如焚的气氛,其实已足够说明一切。 魏弃沉默着,冷眼看向脚边破碎的茶盏。 微一停顿过后,却仍是如旧向天子行礼——只是这一次,他没等座上之人的一句“平身”,便已径直起身。 “我不曾对她有丁点的妇人之仁。”他说。 抬首直视天子,少年眼中一片澄定:“她能离开上京,一来,是因为赵莽之死,的确令人措手不及,这半月来,上京人仰马翻,而越是气氛紧张,越易发生混乱;二来,则是因为护送她的那名剑客,的确本领非凡。若非我体质异于常人,早已丧命他手。” 他虽体质特异,接近不死之身,可八岁之后,因受困深宫,他所学的武功路数,大多只出自纸上谈兵。所凭借之内力,亦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 如今他的武功,应付普通一流高手或已足够。 但与那些真正高深莫测的武林中人交手,却仍需谋算斟酌,反复推演——甚至,从他的敌人身上“取经”。 对旁人而言的生死一刻,于他而言,每一次,却都是见招拆招、融会贯通,不断变得更强的过程。 魏峥闻言,脸上神色亦有一瞬怔忪。 但很快,那迟疑便被他心下所更熟悉的、名为“怀疑”的情绪取代。 “即便真如你所说,此人武功高超,可你既知自己体质特异,便更应顾全大局,以命相搏,直至将此人赶尽杀绝,把赵女带回上京,”魏峥冷声道,“但眼下,你却出现在朕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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