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阿花阿壮听不见就在这乱说,”她说,“小孩子可是很聪明的……比大人想的聪明多了。” 说着,似乎是为了让他相信她说的话,她咬唇沉思片刻,又低声道:“其实,我小的时候,应该——远远还不到所谓知事的年纪,我阿娘也许都以为我早没有印象了。可是,我真的记得的,记得很清楚。那时候,阿娘其实不喜欢我,还总是跟人说、想找个机会把我送走。” 这件事,除了魏弃,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在她无忧无虑的童年里,这是唯一不可提及也不能提及的疮疤。 她说出来,只会叫阿娘流泪,叫父兄担心,所以,她从来不说。 但这一刻,她却在他面前亲手揭开了它。 “阿娘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我就睡在阿娘旁边,可是她从来不抱我,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奶娘,每次奶娘把我抱去给阿娘看,她总是摆摆手,但对着阿兄,她的声音永远是往上扬、是开开心心笑着的。” 孩子啊…… 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其实,也能感受到大人的偏心。 所以,当她慢慢长大、会走路、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总是很害怕面对自己那“不苟言笑”的阿娘。 “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我的呢?后来我老是自个儿偷偷地想,想来想去,好像,就是从我开口叫了她一声‘娘’之后,”沉沉说,“那是我会说的第一个字,我见了谁都喊娘,可是对着她,我怕得说不出话来,我怕我叫了她、她不笑,依然还是冲我摆摆手,爱理不理的样子。所以我一边喊,一边哭了起来。” 她那时还小,却对顾氏的神情记忆犹新。 那种茫然的、怔忪的、忽然便红了眼眶的表情,多年后,她把它理解为“接纳”。 也许,不是从生下她开始,而是直到那一刻,顾氏才真正成为了她的母亲。 “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也看到那种表情,”末了,沉沉说,“所以,我得纠正你。魏弃——没有‘就应该’。” 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 既然选择了做父母,就应当有接纳这未知生命带来的一切可能后果的预期。 她说完,伸出手去。 这一次,却不是捏他的脸也不是玩笑,她只是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脑袋轻搁在了他的肩上。 这是一个带着“重量”的拥抱。 生命的重量,就那么看似寻常地寄居于她的腹中,而在她平坦的肚皮底下,血液在流淌,皮肉在变化。 而这个过程,并不只有她在承受着,他也同样如此。 他所忧心为难的那些问题,答案,亦并不在那些繁复陈旧的医书里,正在他眼前。 沉沉说:“我才没有那么弱。你知道吗?我在大伯家里的时候,可是连吃最噎人的饼子都能活下来的。所以,我的孩子一定也能做到。他肯定能好好地在我肚子里长大。” “……” “你相不相信?” “……” “怎么不说话?你相不相信呀?”沉沉忽的笑了。 魏弃依旧沉默,却蓦地伸手回抱住她,也将脑袋深深埋进她的颈边。 许久。 久到她眼皮打架、都快要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般直坠。 “就是因为。” 她才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他说:“就是因为……相信你,比想象中更坚强。” 魏弃说:“所以我很害怕。” 不是担心,而是害怕吗? “我害怕那种不顾一切、不计付出也要延续生命的母性,”他说,“害怕那种,宁可忍受痛苦,也要供给自己的骨肉,直到生命燃至最后一刻的坚忍……就像我母亲曾经做的那样。” “我……”沉沉怔住了。 这时的她,其实还不能理解魏弃的惶恐不安,只是难得听他主动提起自己的母亲,又有些好奇他的语气这般沉重而隐忍,不由地竖起耳朵。 可,魏弃却没有再往下说。 只顿了顿,话音一转,又沉声道:“所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拢在她脖颈上的双手渐渐收紧了,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对她说出这最后的决定。 “我要你,无论何时都——选你自己,”魏弃说,“无论什么时候,如果这个孩子,他像一个食血兽那样榨取吞噬着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不要瞒着我。” “可我、我只是胃口变小了些,少吃了半碗饭。” 沉沉刚要应声,又被他突然抬起、沤红的眼圈吓到,下意识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没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我只是说如果。” 魏弃的眼神和语气却依然平静,丝毫没有和她谈笑的意思。 唯有眼圈红得吓人,眼底满是血丝,他低声说着:“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无论如何都要选自己,否则,谢沉沉,我会让你永世不得安生,死后不能安寝。你能想到的所有报复,我都会一一做个遍。” “……你哪有那么吓人!” “是么。” “你又不是从前那个……你了,”她说,“怎么还拿以前那一套来吓我。” 他却不回答,只忽的凑近她,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久,复才淡淡道,“他们教给我的坏,早已经种在在骨子里……只有你。” 【谢氏女,是十一年来,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 “只有你,所以,不能……没有你,”他说,“谢沉沉,我能留在朝华宫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 魏历开元三十四年夏,北燕蠢蠢欲动,屯军雪谷。 六月初十,雪狐王率三百轻骑出茫城、偷袭魏营,守军措手不及,死伤二百七十余人,副将王虎被擒,双手被缚,高悬于城楼之上,破口痛骂不休。三日后,暴晒而死,尸身付之鸟雀分食。 消息传至上京,满朝文武哗然。 帝震怒,命九皇子炁挂帅出征,军令为状,歃血为誓,驱除北燕蛮夷,收归雪域八城。
第77章 催火毒 “太医院院士皆称, 谢氏腹中胎象已稳。如此这般,阿毗,你亦除去后顾之忧——可安心上阵了。” 出征前夜。 御书房中, 魏峥与魏弃秉烛夜谈。 两父子各坐棋盘两端,父执黑,子执白。棋盘之上, 杀得有来有往。 和颜悦色的气氛之下,却是说不出的暗流涌动。 “是。” 魏弃闻言,漫不经心地再落一子, “所以, 我应了雪域之战。” “你心中有几分胜算?”魏峥闻言, 遂也开门见山地问。 “事在人为, 人定胜天。” 魏弃却只淡哂一声:“胜算不可计。但若您真能兑现诺言,待我凯旋归来之日,容我一家出京团圆,我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如今鲜少称“父皇”,却如寻常臣子般称呼魏峥一声“陛下”。话外之意,不言自明。 魏峥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自然能听懂:皇权也好,王位也罢, 他从来都无甚兴趣。 尽管以他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杀意作为“底气”,如今,他与自己的父亲, 已然达成了某种表面上的和平, 或者说, “合作”关系。 但由始至终,魏弃的想法从未有过丝毫动摇:能走, 是一定要走的。走得越远越好。 世道乱,藩王出,诸侯斗,世家谋。 征伐不休的日子,从祖氏衰微至今,已然持续了数十年。 此番,若是北疆平定,雪域八城收归大魏,算上辽西之地,魏朝的版图,将扩充至百余年前祖氏建国时的盛大光景。 到那时,外患除,四海平,理所当然,便到了向内求稳的时候。储君之争,必然提上台面。而如他这般双手沾满血腥之人,留在上京,只有等人口诛笔伐、立起来当靶子的可能。 他一个轻易死不了的,在这乱局之中倒不妨事。 但,若再加上谢沉沉与她腹中的孩子—— “若我能为朝廷收归雪域,届时,便再向……父亲,讨要一个驻北的闲职做做罢。”魏弃温声道。 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声音波澜无惊:“儿臣本也身无长物,在京中无甚牵挂,”他说,“倒还有一身武艺。若能为我大魏守得北地太平,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当然只是借口,父子二人皆心知肚明。 换做从前,他这个做儿子的,或许还会因那点父子孺慕之情而对魏峥有所保留。 但如今的他,却早已无法信任魏峥那喜怒不定、生杀予夺的帝王心性。 倒是那日朝华宫外的“猎杀”之举——他信,有一便有二。 眼下他还能像这样坐在魏峥面前平心静气地下棋,也不过是因为于魏峥而言,现在,活着的他比死了的他,稍微更有价值些而已。 魏峥听他此言,脸上却难得的现出几分为人父母的温情。 “阿毗,你可知,北疆苦冷,冬季尤寒,”魏峥道,“于常人而言,绝非什么好去处。若非战乱之年无人可托,朕又怎忍心叫你长居北地。” 说话间,执棋的手亦微微一顿,将那黑子捻在手中把玩起来:“你以为,那谢氏女本就体弱,产子过后、经得住这般磋磨?于女子而言,生产本是九死一生之事,你不为她寻个四季皆宜之处好生休养,却要带她长途跋涉归去北疆,未免不妥。” 听他主动提起谢沉沉,魏弃眸色微暗。 却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棋盘,以平淡至极的口吻答道:“一时的苦,与一世的苦,内子总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他说,“何况,我留于上京,难免碍了陛下大业。何苦来哉呢?” 这直白过头的话,实在称不上“悦耳”。 但这日夜里—— 许是因为眼前年不过十七的儿郎即将披甲出征,又或是北疆在手、宏图霸业勾得人心潮澎湃,无心动怒。 总之,魏峥听过之后,竟只朗然一笑。随后,抬手落下那决定胜局的最后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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