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 魏峥低声道:“你大哥自幼饱读经书,仁心善治,来日,定为百代传诵、贤明之君。若你能守得北疆几十年太平相安,叫那些猖狂的燕人领会大魏国威浩荡,晟儿是不会与你为难的。” 魏弃闻声默然,不置可否。 既没有对魏峥口中表明的储君人选有任何微词,亦没有半点讶然震惊之色。 他只垂下眼来,定定看向眼前那胜败已定的黑白棋局。 许久,同样扬唇一笑,道:“如此,甚好。” * 魏弃告诉谢沉沉自己要去打仗时的语气,在她听来,实在和告诉她“今晚多添一道药膳”时差不多,不咸不淡,轻描淡写。 她虽有些心理准备,也知道这一日终归要来,仍是不免惊掉了下巴。 待想到要为他整理行囊时,才发现,魏弃早都在她不分白天黑夜睡大觉时收拾好了。除了衣物银钱外,甚至还另装了一箱子书。 不大不小两只箱箧,便把他这趟“出远门”所需的全部行装归置妥当。 沉沉却不放心,又一一掀开来、重新清点了遍。 末了,手里攥着那件用以御寒的狐皮大氅不住轻抚着。到这时,她才恍然回神、真正有了些离愁别绪的实感。 “这趟要去多久?”沉沉问。 “少则数月,多则数载。” 魏弃说:“但,我会尽可能快些回来……至少,在‘他’学会说话之前。” 他的眼神落在她养了三月、终于略微隆起些弧度的小腹上。 想来她说的陈年旧事,他明面上不说,却都记在了心里。沉沉不由失笑 “好罢,”于是她说,“行军打仗,真要折腾起来,确实是没个定数的事。我……算起来,也是去过战场的人了。” “嗯。” “记得写信回来。” “嗯。” “我寄家书过去,能收得到么?”她又问,“说不定秋日里,还能晒些果干寄与你呢。我阿娘少时常做给我同阿兄吃,去年没赶上时候,前年……前年那时候,我和你都不在一块。” 两年前,她记得,也是这般初夏时节。 魏弃千方百计送她出宫,为她铺路,许她返乡。 只是后来,她却还是抛下了江都城中的安稳人生,又兜兜转转回到了他的身边。 飞蛾扑火,战场相见。 那时的他们,又岂能想到后来经历的种种曲折呢? “我那时给你写的信,你都没回呢,”沉沉说,“就是因为一直不回,所以我才担心你,还去找你。” “……” “但这回,恐怕就没法去找你了。” 她说着,苦笑了下,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看向那朱红庄严、紧闭的宫门。 右手轻抚上小腹,许久,方才低声喃喃道:“所以,你还是不要叫我担心罢,”沉沉说,“收到家书,记得写封回信与我……嗯,我只在定风城待过,还未见过雪谷,还有那雪域……什么什么城呢。你回来时,记得再同我说说,他们那是什么景色,有些什么顶好吃的吃食,好不好?” 少年不答,低垂眼眸,蝶翼般脆弱而密织的长睫轻颤。 沉沉却也不生气,只冲他伸出手来,勾勾小拇指,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从前小时与同伴玩闹的童谣。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什么? “等你回来,教阿壮阿花说话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变了抄书三百篇。” 而沉沉念完了,心定了,却只仰起头来,冲他极灿烂地笑起。 她说:“我能顾好自己。” “倒是阿九嘛,切不要太记挂我——倒叫自己,茶饭不思了。” ...... 魏弃出宫那日,沉沉只送到了朝华宫门前。 目送他在众人簇拥中走远,她沉默静立着,久久不语。 一旁的杏雨梨云见状,对了个眼神。 杏雨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梨云却到底年纪小、憋不住话:“姑娘不去送殿下出征么?”她小声问,“袁公公昨夜来过,说是……” 平日里暂且不论,至少今日,朝华宫的大门是打开的。 姑娘若是想送,便是要送到城门外,也是有人护着、不会阻拦的。 可不知怎么,这对平日里恩爱甚笃的少年夫妻,却像是早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不回头,一个不远送,仿佛九殿下这一去,不过是从前那般、入夜前便归来——可这分明是要远赴北疆,一场搏命的仗哪。 这打仗的事,没有个一年半载,哪能收得了场? 梨云家中,从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只因父兄在战场上犯了事,牵连家眷,这才入了宫闱为奴。对这打仗的事,她自诩有几分“心得”。 更何况,谢姑娘如今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小娃娃呢。 想到这里,这小宫女越发不住地往谢沉沉那微隆起的小腹处瞥。 沉沉被她一语惊醒,回过神来,却没有追出门去的意思,反而冲人笑着摆摆手。 “回去吧。”她温声道。 离愁别绪,不是没有。 可她更明白,自己若是哭着送、送到城门外,魏弃心里至少得要难受十天半个月。 与其让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放不下心,连觉也睡不安稳,不如彼此留个念想——如此这般,她倒是终于明白了两年前,魏弃不来送她的原因了。 也许她成长的脚步永远比他慢上一步……但还好,总归是能追上的。她想。 沉沉一手护着小腹,转身默默走向主殿。 正迎着檐下窝着那醒目的小白团子招手,忽然,那瘦削的身形却眼见得踉跄了下。 “……!” 原还怔怔站在原地的杏雨梨云二人,心下顿时警铃大作,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姑娘?”杏雨一脸担忧。 “我……没事。” 沉沉额上发了几滴虚汗,显然也被自己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晕眩吓得不轻。 缓了好一阵,方才攥住两人手臂重新站直身体。 “许是昨夜受了凉罢,”她解释,“总觉得热,便不舍得关窗,大抵吹风……着凉了。” 然则两个宫女里,杏雨毕竟年长些,做事顾虑稳妥。 思忖片刻,仍是不放心,又提议道:“要不,还是请位太医来替姑娘看看?” 这回沉沉没有推脱,不犹豫地点了头。 却不想,杏雨这次请来的太医实在大有来头。 她等在殿中,循着脚步声抬头望去。 只见那娃娃脸的医士一脸戏谑,书中玉笛转个不停,眼神与她撞在一处,又蓦地轻笑了声。 “陶……医士。”旧怨历历在目,沉沉这一声“医士”,喊得不情不愿。 陶朔显然也听出来了她的不满意,作势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不是,北疆用不上我,反倒叫我闲下来了么?听闻姑娘这有活儿干,我便上赶着来了。” 沉沉:“……” 要说像从前陆德生那般位居末流的医士,需要上赶着来讨人欢心也就罢了,陶朔如今在太医院、位置举足轻重,还需要他“上赶着”? 陶朔迎上她那写满狐疑的目光,只当看不见她脸上写着“你有鬼”三个大字,坦荡道:“风水轮流转,终轮到我来伺候姑娘,幸而姑娘宽宏大量,想必容得下我。” 只是搭个脉而已,怎么说得好似他打算“投诚”似的。 沉沉嘴角抽抽。 与陶朔见过太多次,倒不必再隔层纱,她示意杏雨梨云把刚搬过来的屏风撤下。 顿了顿,索性又开门见山道:“陶医士,如今殿下不在,我本是被囚于此,也没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但医士从前做过的事,实在教人轻易忘不了。一场小病,实在不必劳动您,不如,还是换李医士来吧。” “那牛鼻子老李?”陶朔轻嗤一声,“连我的小拇指都比不上。” “正好,我如今的病,也不过是小拇指般大小的病,”沉沉微微一笑,随即抬手指向门外,“我身子重,这便不远送了,医士请回罢。” 陶朔:“……” “陶医士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陶朔不语,却“啧”了声,视线再度上下打量她一圈。 末了,悠然感叹道:“小拇指大——庸医啊庸医,这些时日,是怎么敷衍你们的?你这身子,也过三个月了罢,别人探不出原因,自己难道也半点没察觉?还是,自欺欺人?” 沉沉微怔。 眉头紧蹙着,她额上忽又滴下几滴汗来。 脑海之中,各种念头交错闪过,最后,却还是紧绷着小脸,她一字一顿,向面前人下了最后的逐客令:“陶医士,不远送了。” 陶朔见此,知她心意已决,倒也没再说什么。 只手里玉笛在指尖轻佻转上一圈,他向她拱手道:“那谢姑娘,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便是日后“终究还有再相见时”的意思。 ...... 沉沉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的“再相见”,当真来得那样快。 五日后,在加重了每日补药用量的情况下,她仍突发晕厥。 彼时,她正在莲花池旁同谢肥肥玩闹,若非反应及时,一把攥住池沿,险些便当头栽倒下去。 杏雨请来沉沉指名的那位李太医,把脉问诊过后,那太医却只直道奇怪。 “这,这脉象为何……”他脸色灰暗,嘴里不住喃喃自语,“不可能诊错的,怎会如此……?” 沉沉听得心下直跳,问他为何这般惊惶。 李太医却视线飘忽、避而不答,只细细问了她这些时日进膳和用药的情况,末了,仍是看不出有何问题,只得又再悬丝诊脉,呆坐在屏风后,凝神沉思许久。 这一次,无需他明说,沉沉已明白了,眼前因好脾气好说话而被她“选中”的老太医,是真正遇到了束手无策的问题。 李太医回去后,陶朔第二次“不请自来”地登门。 沉沉看着他脸上那副“你看吧最后还是这样”的欠打表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伸出手腕。 “这回不怕劳烦了?”陶朔说。 “陶医士与我夫妇二人从前的事,总还是在心里的,”沉沉就坡下驴,“但,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若陶医士能助我保下这孩子,我会在信中向殿下写明来龙去脉,待殿下凯旋,到时,他……自也会有他的决断。”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1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