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泪滚过脸庞,他闭上了眼。 最后听到的声音,却似乎,是城门轰然开启的巨响。 ...... 雪狐王燕翎有美妾,名萧蝉,祖籍江都。 翎甚爱之,出入左右,皆命其随。 雪谷伏击,翎遭人重挫,重伤昏迷,箭伤在要害之处、迟迟不愈。 蝉为其求医问药,衣不解带,照料在旁。 一日,忽手执雪狐王密令,似癫若狂,高呼“王薨逝、王薨逝”,举城皆乱。蝉以密令相胁,着令守城将士大开城门。 魏军乘机攻城,长驱直入,城中大溃,降之。 * 魏弃翻阅着手中那薄薄几页信纸。 读过一遍,又重新翻回第一页。 恰好看见上头几个明晃晃的错别字,唇角不觉微微勾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愉悦地轻叩桌案。 但亦或许是看得太过专心。 他甚至不曾注意一身素服踏入营帐中的萧蝉。 在她身后不情不愿站着的,则是手捧降书,只剩一条左臂的燕权。 萧蝉双膝跪地。 燕权两眼沤红,不愿跪,终究还是被拉拽着跪下。 魏弃听见动静,懒懒抬起眼来。 眼神掠过满脸不甘的燕权,末了,却只停在萧蝉平静到几乎冷漠的脸上。 若非他早已知道——甚至是他一手推波助澜,昔日战无不胜的雪狐王燕翎,正是被眼前貌不惊人、以柔顺贤淑闻名的女子一刀刺死,看见她,他兴许还会有几分惊诧。 毕竟,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太冷静了。 毫无丧夫的悲伤,或向胜者求饶图存的恐惧,她不卑不亢,眼神平和而坚定。 以至于,不知怎的,魏弃竟不想直面这道目光,下意识眉头微蹙,别过脸去。 “你二人的性命,我无意取之。” 他只冷声道:“雪狐王父子二人,杀我将士岂止千百,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事毕则另论,夫人既是魏人,亦与我魏人有功,自领了金银返乡去罢。” 按理说,燕权的命,是不应留的。 但……看在她姓萧的份上。 魏弃忽的想起江都城中那位老祖母。 她二人眉眼之间,当真有几分相似。 如今茫城战事已毕,若萧蝉能回到江都城去,想必,萧家人也会为此开心吧? 他看向桌案上那盘果干。 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罢了。 一个燕权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放了他,再找个别的借口向魏峥交代便是。 “殿下,”萧蝉将他淡然忖度的神色收入眼底,却忽的定定道,“您会有报应的。” “……” 魏弃一怔。 怔愣过后,是无可掩饰的寒意翻涌于眼底。 萧蝉却似浑然不觉,依旧一字一顿,低声道: “利用我与权儿的母子之情,您纵然胜了,亦是胜之不武。难道,您没有母亲,您没有妻子……您的妻子,日后不会为您诞下子嗣,成为您孩子的母亲么?若然有——但凡您有,那么,您迟早会明白,今日您做了多么肮脏下作之事,迟早有一日,您会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闭嘴。” 魏弃目光森然,双手猛地紧攥成拳。 营帐之中,空气如凝,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杀意。 饶是燕权这般少年意气不知事的,也一时吓得失了声音,只怔怔跪在母亲身后,满面悚然:他生来至今,似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另一面,不可置信,又不知所措。反倒收敛了几分戾气。 许久,复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阿娘……” 萧蝉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看着眼前同样冷脸的少年。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践踏。” 她说:“殿下,当您的真心,来日也像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愿那时的您会想起,这,都是您今日所为的报应。” 言毕。 女人埋头叩首,向主座上沉默良久的少年,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而魏弃手中紧攥着那薄薄数页信纸,垂眸观她良久。 末了,忽的冲帐外扬声厉喝道:“范曜!把人带出去!” ...... 萧蝉摇头笑起。 敛去怒容,那笑终于有了昔日“乖顺温柔”之意。 她没有理睬走进帐中的范曜,却回过头去,伸手轻抚燕权的面庞。 “乖孩子,”她说,“阿娘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生下你。所以,娘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你那样屈辱地死去。宁安殿下还在等你,你绝不能……负她。” “你父亲心中,先是家国,再是你,可在娘的心里,山河万里,功在千秋,都不及你。我对不起你爹,这些年来,他待我很好,若不是我,不是我……茫城不会失。是我对不起他。” 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她闭上眼,无声叹息。 带着乡音的口吻,却仍温和而爱怜:“记住,你的命,是阿娘给的……要对得起阿娘。若你还愿意活……便好好地活下去,活出点志气来。” 这点志气,亦是娘最后能为你挣来的一线生机。 只是,原谅阿娘无用,此一生,只能送你……到这里。 范曜不知帐中发生何事,伸手拖拽母子二人起身。 众人眼底,却忽有寒芒闪过。 魏弃心头一沉。 当即捻果为石,向她执匕的右手投掷而去——却仍是慢了一步。 ...... 鲜血飞溅,顷刻间染红他手中信纸。 “滴答”间。 血珠顺着那女子手中匕首落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汇成小溪,汩汩不绝。 而燕权怔怔看着女人轰然倒地的身影,手中降书同样滚落在地。 “阿娘……!!!!” 整个营帐中,一时间,只剩下少年凄厉的怒吼。 “阿娘!!……不!” “为什么、为什么!!” 可躺在他怀中、死未瞑目的萧蝉,已永远再无法回答他。 “……” 魏弃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却不知为何,忽觉一身热血寸寸冻结,连呼出的空气似也沾染刺骨的寒意,他的心在冰冷的呼吸中、坠入重重深渊。 ——“扑通”一声。 水花与血花一同四溅。
第81章 报应 魏弃自小不是个多梦的人。这一夜, 却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仍是少时模样,困于漆黑无边的暗室。 丽姬死去多时、冰冷的尸身就躺在他的身旁。 这短短一生,任人摆布, 了无生趣。 他一心求死,想结束这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的人生。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始终阴魂不散地——不停在他耳畔说着。 【你的母亲, 为了能够生下你,她每日服药,周身出血不止;为补血, 又需大量进补。药性相冲, 昏迷、呕吐、乃至呕血, 于她而言, 都是家常便饭。】 ……阎伦。 他眉头紧蹙,想起这早已作古的老翁,鼻尖仿佛瞬间嗅到那令人作呕的腥药味。 隔着重重岁月,那只沉在药浴桶中,金针遍布周身穴位、可笑又可怜的“刺猬”,那四肢百骸如有虫蚁啃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原来仍埋藏于记忆深处,让他记忆犹新。 亦让他心头杀意肆虐。 【殿下, 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亲腹中的食血兽,不断吸食着她。起初,你虚弱, 她倾其所有滋补你, 后来, 你变得强大,转头便不断吞噬她—— 所谓淬炼, 炼胎、炼骨、炼血、炼肉,本意便是从血肉孕育之时,便强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强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时日无多,仍然还是在自己和你之间选了你。殿下,这就是你的母亲。】 昔年,阎伦正是用这激将法,诱出了他心底微末的求生欲/念。他因此而选择活下去。 这本该是他“新生”的开始。 可梦中的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只有一种轮回般无法甩脱、抵死纠缠的寒意涌上心头。 他猛地睁开双眼。 【所以你三个月大时,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兴风作浪,她几次七窍出血、被腹中胎儿压迫至断骨。生产那日,更是惨烈至令人目不忍视。生下你后,过了整整半年,她仍无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这些,她都曾说给过你听么?如若没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为何不说给你听?】 他两臂青筋暴起,气喘不止,双目通红。 可眼前这不知是梦是真的视线,目之所及处,却并非记忆中白须白眉的老翁。 而是脖颈伤口血流如注,仍然端坐于他身前,面容温婉噙笑的萧蝉。 【殿下。】她说。 那一身缟素,早已被伤口流不尽的血染上一块一块斑驳的血污。 暗红的颜色,在白布上浓稠而深暗地晕开。 她却仍然还是笑着。 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审度,仿佛悲悯。 丽姬的尸身消失于空气之中,在她身后,阎伦模糊的影子也化作青烟散去。 【您之一生,满手鲜血,又岂知舔犊情深,人皆有……伤人者,人恒伤之。】 四周一片漆黑。 唯独他二人对坐着,呼吸似都凝滞。 而魏弃双拳紧攥于身侧,表情漠然,不发一语——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身为魏军主将,无论阴谋阳谋,最大限度减少己方将士的伤亡,本就是他分内职责。 纵然他知道萧蝉是萧家人、利用了她又如何?他有心饶过她母子二人性命,她却一心赴死,又是谁的错? 他不惧鬼神,不怕天惩,却厌恶那女人死前投向自己、犹如怜悯般的目光。 仿佛只那一眼,已看清了他的来路,望见他之一生踽踽独行、寒风朔雪的归途。 可惜,他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她也没有资格对他施以怜悯。 【殿下,】“萧蝉”说,【记住您杀的每一个人,造下的每一场杀孽,若然有一日,您求之不得,得之尽失,失而不再得……那,都是您的报应。】 她说完这句话,又一次笑起。 原本纤瘦的鹅蛋脸,却在那笑容扬起的弧度下渐渐变了轮廓:瘦出尖的瓜子脸,圆润透亮、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他曾无数次啜吻的、笑时抿成一条线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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