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身在朝华宫的谢沉沉坐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 似乎不解,似乎好奇,可她仍是下意识地冲他笑着。 直到一丝血线,沿着朱红的唇角滴落,紧接着是眼、鼻、耳—— 七窍流血仍浑然不觉,她伸出手来,冰冷的手轻触他的脸庞。 【殿下……】 魏弃脑中“轰”的一声,嗡鸣到几乎要炸开。 冷汗涔涔间、双目大睁,猛然自榻上惊醒。 “……” 他手臂颤抖着撑在床沿,汗流浃背,整个人犹如水洗过一遭。目光茫然地环视四周。 许久,方才想起,自己此刻仍在茫城,与上京相隔千里。 为何会做这样的怪梦? 他分明仔细看过谢沉沉的脉案,一切如旧,并无差错,药方亦如是,连她亲手写的家书…… 家书。 他连外衣亦未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起身,在书案上摸黑翻找着。 窗外月光如泻,一室凄冷。 他早已将手中的家书读过许多遍,此刻再读,亦无非是些他都能背下来的鸡毛蒜皮小事:谢肥肥又闯祸了,近来又睡得多了,腹中的孩子夜里踢人、闹得她睡不好……诸如此类种种。 若是信由宫中人经手,或许还有粉饰太平的必要。 可,如今是顾氏在宫中的眼线代为传信,她何必撒谎? 信上文字是她手笔,语气亦是扑面而来的熟悉。他看不出任何问题。 若非说有,也不过是有两页信纸的边角被齐边撕去小块。许是墨迹脏污,又或是她——错手不察?她本就是个马虎大意的性子,不奇怪…… 不奇怪。 魏弃盯着那并不整齐的缺口。 脑海中,却忽想起梦中那张被血浸润的脸庞:她不知痛的笑容,平和如初的口吻,轻唤的一声“殿下”——一颦一笑,皆是他记忆中谢沉沉的模样。 【……报应。】 可为何随之而响起的,却是梦中那道哀婉凄切的女声? 【这都是殿下,您的报应。】 心口一瞬如遭重击。他面上血色尽失,忽的扬手,将书案上那一应药典医书拂翻在地。 荒唐……! 怪力乱神,岂可尽信?! ...... 沉沉孕中这段时日,朝华宫里,除了常有太医院医士出入,名义上,却仍是宫门紧闭、“谢绝来客”。阖宫上下,皆是冷冷清清,了无生机。 以至于,连谢肥肥都呆得无聊,玩腻了莲花池中被它折腾得瘦了半圈的鲤鱼,近来,时常翻出宫墙到外头去“撒野”。 有一回,甚至带了半只死老鼠作“伴手礼”,半夜搁在沉沉床头。 小姑娘睡得正熟,浑然不觉,醒来时,和死老鼠的半截身子四目相对——当场大呕特呕一通,险些没把心肝脾肺肾都吐了个干净。 也不知是不是这阵仗吓坏了谢肥肥,从此以后,倒是没有死老鼠了,改换成了稀奇古怪的石头或树枝树叶。 沉沉不忍辜负它,只好颇宝贝地将那些“礼物”都收进了装嫁妆的箱箧里。 而除此之外,唯一还能给朝华宫添上点活气的,大抵也只有家中那位常来探望的堂姐,和那可亲可爱的小外甥了。 魏璟虽年幼,却是小辈里头一个的孙儿,才几个月大,便生得白白净净,机灵讨喜,很是受他皇爷爷的宠爱。 或许也正因此,对谢婉茹这个当娘的时不时跑去冷宫的事,“上头”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呀!阿璟又长大了。” “快来,阿璟,来给姨母抱抱。” 沉沉腹中胎儿七个半月大时,那肚子已压得她没法翻身,起坐困难。 平日里除了药浴、沐浴换衣等非要下床不可的事,大多都在榻上度过。 是以,她嘴上虽“嚷嚷”着,却没法过去接。 只能侧身靠在床边,望眼欲穿地看着堂姐抱着自家小侄儿走近。 谢婉茹才刚在床边坐下,她已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脸,伸出手,将扑腾不已的魏璟接到怀里。 魏璟咬着手指,一双圆眼睛滴溜溜直转,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沉沉便亲热地蹭着他笑。 见他脖子上还戴着那把巴掌大的长命金锁,心头更不由一软。 不知想起什么,眼圈突然便泛起红来。 “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的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说哭就哭,”谢婉茹瞥见她眼角泪花,一时失笑,从袖中抽出帕子来替她拭泪,“瞧,阿璟都盯着你呢。” 一身妇人打扮的少女,眉眼间已有了几分慈母意态,边说着话,又伸手逗弄着魏璟的脸颊:“喏、喏,姨母哭了,阿璟乖,快抱抱姨母。” 这话说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小姨母也是个爱哭鼻子的孩子呢。 “二姐!” 沉沉不由破涕为笑:“我都多大了!哪里要阿璟来哄。” 可,说是这么说,她却仍是低下头去,将怀里香香软软的孩子搂紧。仿佛在这样的拥抱中,也从中汲取着生命温厚而深沉的力量。 谢婉茹闻言,微笑不语。 原本轻抚着魏璟面颊的手指,却不知何时到了她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为她理顺缠绕的鬓发。 趁她未注意,方才悄然别过脸去,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意。 “芳娘呀……” 谢婉茹低声喃喃:“芳娘,惟愿你这一胎顺遂平安,到时,阿璟定会是个好哥哥,如你我这般,同阿壮阿花相互扶持、互相照料——他要胆敢弟弟妹妹们半点儿,我都饶不了他。” 无论阿壮也好,阿花也罢。 这样一个……千难万苦才得以来到人世的孩子啊。 谁又舍得轻慢地对待他呢?她想。 这么多天来,自己每次踏进朝华宫,几乎都被殿中那呛鼻到几乎令人作呕的药味熏得心口发闷,不由胆颤。遑论沉沉整日都呆在这里,喝着那些苦得无法下咽的药汤。 有许多次,她在旁看到,几乎都想规劝说:“算了罢。算了。” 孩子是大,母亲又何尝不是大? 她也……只有芳娘这么一个妹妹了啊。 然而,这许多次里的每一次,每当她对上自己妹妹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看见里头盛满的,对来日的盼望与期许时,那句“算了”,又当真如鱼刺哽在喉口般,难上难下。 那蓬勃的、无法浇熄的希望,犹如夏日里空气中的浮沫,虚幻却易碎。 轻轻一碰,便要破裂成无数片。她却实在没法狠下心来,去做那个亲手戳破幻境的人,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家妹妹祈祷: 这样一个……千难万苦,却满载着爱来到世上的孩子啊,来日,定能得到更多的珍惜和宽待。 他们谢家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无妄之灾。若还剩下那么些许的幸事与运道,谢婉茹想,她愿意把自己那份,都分给眼前的姑娘。 两姐妹依偎在一处,边逗弄着襁褓中的小婴儿,边说着体己话。 中途,沉沉随口提及与魏弃通信的家书,笑着“抱怨”说,自己怕不是把这辈子认识的字都写了上去。 “……家书?” 谢婉茹听她话音轻松,却忽想起出府前在魏晟跟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两眼登时一亮。 “是了,是了,”她紧捂住自家妹子冰冷的手心,“听说北疆战事捷报频传,殿下已夺下茫城、芃城,比预想中要快上不少!难怪呢,大皇子也说,陛下近日来心情大好。说不准到时你生产,还能准许殿下回京……” 毕竟,这第一个孩子,若是生产之时,做父亲的能陪伴在侧,总归也能少几分凶险,多几分心安不是? 沉沉闻言,微微一怔。 脸上却既无半分惊喜,也无丁点期盼。反倒神色微黯,轻拍在魏璟背上的手指,亦随即渐慢下来。 “……” 似觉窗外阳光刺眼,她不觉眯了眯眼。 许久,方才摇头道:“不。” 沉沉说:“不,我希望他……不要回来。”
第82章 生辰 魏璟嘴里嘬着手指, 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左飘右移,一会儿望向面带愁容的母亲,一会儿又望向低头默不作声的姨母。 他年纪小, 自听不懂她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只是大抵天性使然,觉察出气氛奇怪:谁都不笑、也没人陪他玩。这打出生起就备受宠爱的小皇孙,一时间, 不由地倍感冷落。 “呜呜啊啊”嚷了半天也没人理,索性扑腾着伸手蹬脚,在床上闹出好一番不容忽视的动静来。 谢婉茹呆坐在原地, 尚在想着自家妹子方才的“怪话”, 没理睬。 反倒是沉沉先一步回神, 笑着去抱他。 “阿璟呀——”她伸出手去。 怎料, 人刚一凑近,却正迎上魏璟不管不顾的一记“窝心脚”。 她身子笨重、躲避不及,被蹬了个正着,当下“啊”的一声,惨白着脸跌坐回去—— 这一脚,着实用足了力气。 魏璟贵为皇孙,打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养着,如今六个月大, 已有寻常人家一岁多孩子般大小,又是不知轻重的年纪。 沉沉受了他这一记,只觉眼前一花, 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芳娘!” 而谢婉茹亦被这动静惊得“腾”一下站起。 甚至顾不上魏璟还在一旁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哭叫, 只忙扶起沉沉手臂。 “这、这……阿璟……芳娘!”许是事发突然, 她也慌了神,开口时, 竟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可如何是好,你——我这就去叫太医——” 太医? 沉沉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呼吸,心说便是不喊,陆医士这会儿也该来给她送药了……不必这般惊惶。 然而心口此时狂跳不止、钝钝发痛,饶是她想安慰人,竟也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倒是支撑身体的手臂先一步发软。 她只好用最后力气将魏璟往床内侧挪了挪——确定他不会栽下床。这才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呼……呼……” 胸口起伏不已,她如失水的鱼一般,急促无力地呼吸着。 而魏璟伏在一旁,看着她汗湿鬓发、脖颈青筋暴起的“可怕”模样。 到这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有些慌张地冲她挥了挥手。 发现没人理他,终于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 “好你个谢氏!” “无知妇人,可知自己险些酿下大错!”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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