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这宫中嘛,论资历,你和她,还都得叫我一声姑姑!若非陛下看重小皇孙,总管岂会把我几个派到这冷宫里头来?但,你可听好了,我们是来伺候小皇孙、可不是伺候你家这位主子的!” “你、你你……!”梨云气得结巴,半天说不出话。 这下却又被那孙乳母钻了空子,冷笑着接茬:“我,我我,我怎么了?” 孙乳母阴阳怪气道:“你且看看,外头来了这么些人,可有一个是为你家那主子鞍前马后的么?!说到底,咱都是奴才,叫她一声‘姑娘’,是抬举她了!” “退一万步讲,九皇子这回若是熬得过去,日后还是主子,若是熬不过去,咱丑话说在前头,他从前关在朝华宫里、和废人无异,你真当陛下关得了他一回,关不了他第二回么!” 话虽难听,却句句都戳在痛处上。 梨云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想着怎么回嘴,手上却忽的一轻,回过神来,襁褓中的小婴儿已被对面轻而易举地“夺”了回去。 “咱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斗嘴,多得是正事要干!”孙乳母说着,把眼一横,当着她的面解开上衣。 这个点,正是平日里小皇孙要喝奶的时候。 饶是梨云心中再多不满,也不敢耽误喂奶、怕饿着了孩子,只好用力瞪一眼洋洋得意的孙乳母,随即攥紧拳头,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往屋外走。 谁料,没走几步。 却听身后忽传来孙乳母吃痛的惨叫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今个儿是怎么了,别、别!” 惨叫一阵,又变成惊叫:“啊!!你、你这……什么时候尿的?怎的不出声?” 梨云蓦地一怔,回过头去。 只见孙乳母一脸局促不解之色,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脸上、身上都是湿迹——还未完,从来乖巧可人的小皇孙,这会儿竟又忽的大声哭闹起来。 将方才喝进嘴里的母乳一股脑吐个干净不说,哭声动静太大,把陛下派到朝华宫中日夜巡逻的几名亲卫也惊动,沉着脸走向这头。 梨云见状,不着痕迹地避开半步。 目送那些亲卫走入殿中,里间很快传来孙乳母慌张告饶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大抵小皇孙——那性格,也不是完全不像他父亲……吧? 她边想着,边往主殿走去,却正撞见一颇面生的小太监从主殿出来,一个满腹心事,一个低头直走,两人走路都没看路,在莲花池旁碰了个满怀。 小太监手中端着的木托盘当即掀翻在地,托盘上的白瓷酒壶与酒杯碎成片,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 “你……” 梨云的手心险些摁在那碎瓷片上,吓得手脚并用站起。 看清地上摔碎的是酒壶而非药碗,更不由地眉头紧蹙,连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她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太监,“怎的……像从没见过你?这酒——姑娘如今睡着,饮什么酒?” 见那小太监只低头默默收拾着地上狼藉,始终闭口不答。 她心头越发不安,猛地攥住小太监衣袖、不让人走,随即便高声叫嚷起来:“来人!来人!!” 平日里伺候姑娘的只她一人,陛下派来的那些宫人、压根不往主殿去—— 这人有鬼! “来人哪!” 她急得满头是汗,向偏殿方向高喊道:“来人!抓住他、这人不是咱们宫中的!!他……” 话音未落。 她甚至还没等到亲卫们从偏殿出来,忽的,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喵——!” “喵呜!!!!” 是那只一直窝在姑娘榻边的狸奴。 梨云傻傻盯着那箭一般窜出主殿、一团白云似的毛茸茸影子: 姑娘生产过后,昏迷不醒,这只狸奴便一直陪伴在床边,每日吃得很少,也不动弹。 有好几次她去送药,都没觉察地踩到它尾巴,可它既不咬人,也不怪叫,就睁着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着她。 她总觉得,这只狸奴不仅仅是只养来逗趣的畜生。 或许,它也是……懂些什么的。 可如今,它却凄厉地惨叫着,忽然拔腿跑出殿外,爪子挠在那紧闭的宫门上,留下几道狭长的抓痕。 发觉挠不开,它转而跑向一旁的高墙。 梨云眼见得那狸奴几下起跳,终于翻过墙去,影子消失在视线当中,心口忽的狂跳不已——一时间,再顾不得手里紧抓着的陌生太监,她跌跌撞撞地扭头跑向主殿。 “姑娘!姑娘!”嘴里一迭声地喊着。 而她的姑娘不知何时醒来,此时此刻,就静静地斜倚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听见她仓皇的喊声,沉沉抬起头来。 见到是她,微怔过后,脸上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 “梨云。”她说。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 梨云的眼泪却忽然涌了出来,跑到榻边,紧紧地攥住了自家姑娘冰凉的手,好似曾无数次这么做一般,紧紧、紧紧地抓着。 好似…… 好似,抓住了她,便能守住了她似的。她不敢松开。 而沉沉笑着,任由眼前的小姑娘握住自己的手不放,也轻轻地回握。 “……辛苦你了。”许久,她说。 分明“睡”着,人事不省,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些喂进嘴里的汤药,知道轻轻按在自己颈边那只不放心的手,知道耳边低声而压抑的啜泣,她知道所有的真心与关心。 所以她说:“辛苦……你了。梨云,我走以后……” 腹中翻涌,一股锥心的绞痛渐渐攥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却还维持着微笑的神情:“请你帮我照顾,阿壮……帮我照顾他,我的嫁妆,你知道,钥匙放在……”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滴落。 素白中衣上,开出斑斑点点的血花。 她想忍,却无法忍,终于“哇”的一声,在地上留下一滩醒目的暗红。 “……” 梨云怔怔低头,看着自己裙边溅到的血点。 似乎不敢置信,又再难压抑,她抱住眼前人倾倒的身体。 这一刻,终于哀哭着、她尖叫出声:“姑娘——姑娘啊!” * “哪里来的畜生!滚开,滚开!” “等等,这……怕不是哪家宫里养的爱宠罢?莫打杀了!” “你瞧它这一身皮毛,半点光泽没有,看着像是贵人们养的?” “说得也是——” “这畜生……还敢冲爷爷我呲牙……” “滚开!不然一棍子打死你!” 太极殿外。 一只十字木架,高竖在殿庭中心。 远远望去,只一身着血衣的人影,两手被高吊起、悬于那木架之上。 四周重兵把守,每三个时辰一换班,皆佩刀甲。 半月来皆如是。 直至今日,终于有新来的侍卫嫌弃这站桩的活计无聊,趁着换班的空档、同身旁人乱扯一通:“你说咱们这几十上百的人守在这是为什么,难道,还怕这吊着的人飞了么?” 旁边人原不想搭话,无奈这嘴碎的侍卫一直拿手肘撞人,直撞得他鬼火冒,终于忍不住横了人一眼,凉飕飕道:“你以为吊着的这人是谁?” “还不就是那个‘疯子’……” 侍卫闻言,一脸不情愿地小声咕哝:“要我说,陛下就不该把人放出来。关在宫里好好的,放出来,不就是纵着他砍瓜切菜似的杀人呢么?” 虽说在北疆战事上,这位殿下的确屡立奇功,可上京城中,世家贵族被他杀得一片风声鹤唳也是事实。 如今,这人又公然做了“逃兵”,身为主将,胆敢不召而回,陛下竟还不杀他—— 那侍卫撇了撇嘴:“若不是因为他是陛下亲子,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了。就因为他大小是个皇子,还累得我们在这守着。” 是放是杀,好歹给个准话啊? 这天家的心意,到底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猜得透的。可每日在这陪着暴晒,陪着淋雨,陪着受风吹雨打的却都是他们。 身旁年长些的侍卫闻言,轻嗤一声。 顿了顿,似感慨、似叹息,却又低声道:“要我说,殿下这是在逼他回去领兵才对……可这九殿下不知着了什么魔,宁可被吊在这受苦,也死都不肯松口。说是,甘心一生老死深宫,不愿再离上京一步。” 然而如今朝中无人,若是连他也撂了挑子不干,还有谁能替陛下收拾得了北疆乱局? 听说这位殿下不远千里赶回,只为了见朝华宫中的妻儿一面,本是一路隐藏踪迹、做的滴水不漏。北疆那边似乎也没察觉。 如此这般,若看过后便回去,陛下说不定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能料到,这九殿下却公然负荆上朝,自贬为罪人不说,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恳请一生囚于朝华宫,永世不出。 荒唐如斯,简直闻所未闻。 陛下若不惩治,焉能服众? 可饶是如此,陛下却仍不舍得杀他……说到底,或许,还是想逼得他松口…… “唉。”几名年岁稍长的侍卫皆叹息不止。 “什么?临阵脱逃,还自请不出,这——岂是我大魏男儿作为!” 那原先主动开启话头的侍卫闻言,却愈发愤愤不平,抬头瞪视着头顶那血肉模糊的身影。 说来,这厮受了五百鞭刑,又被挂在殿庭中整整半月,到现在竟还剩□□气——这,不是怪物是什么? 若心甘情愿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窝囊的,累得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受苦。 越想越气,那侍卫咕咕哝哝骂了一阵,发觉没人接茬,只好愤愤借着巡视的名头走到一旁。 四下一扫,忽的,却见不远处、一道雪白身影直奔此处而来,凑近了看,才知竟是只四条腿、浑身长毛的畜牲。 “喵呜……!!” 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叫得格外凄厉渗人。 他被吵得额角青筋直跳,想也不想,一脚将那碍事的雪团子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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