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痴心动,或许只是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夜里,开始于少年试探拥抱的手指,他们依偎的温暖,轻触的额头。 她渐渐不那么怕他,也渐渐地发现,他说话虽总是冷言冷语,却在默然无声间,把好的都让给了她; 他整日说要杀她,也终是没能下得了手,反而绕了那样一大圈,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 她想,原来殿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他刻木头时很好看,睡着时也很好看,这么一个人,都说两个人待在一起,越看越觉得生厌,为何她越看他,却越觉得挑不出丁点的不好来呢? 她与他,逢于微时,识于危时。 就像两只无依无靠的小兽,起初总是互相防备,各圈地盘,大的要吃小的,小的怕被吃了,有一日,却不知怎的,忽然别别扭扭地拉住了对方的手,一起筑下了这座风雨不侵的巢穴。 他们就住在这座巢穴中,无论外头天暗天晴,无论外头风吹雨打。 ——只可惜,这座巢穴仍是太过脆弱。在华丽巍峨的宫宇簇拥中,它格格不入,注定无法长久。 亦逃不开,这风雪倾塌、满目疮痍的结局。 沉沉满面是血,咳嗽不止,却忽的笑起来。 朦胧间,似有人将她歪斜的身躯扶起。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谁,”他说,“是谁。” 是谁把你害成这副模样。 谢沉沉,告诉我,是谁让你…… 这样痛苦。 他的手颤得厉害,声音却冷得好似结冰。 手指揩过她脸上依稀温热的血,他固执地要把那血迹擦拭干净。可血越流越多,越擦越多。他的手终于还是停住,只虚虚按在她的面颊上,欲触而不敢触,手指僵直着。 沉沉没有回答他。 一口气在喉口,撑到现在,终于还是渐散去。 她靠在他怀中,平静地望向窗外,日落西斜。 许久,面上却渐浮现一丝微笑,低声道:“殿下,朝华宫,困了您许多年……外头的世界实在很好,又何必自己……给自己,造一座囚笼呢……” 如最初相遇时般,她唤他一声“殿下”。 魏弃不答,只伸出双臂、紧拥住她。 力气用得太狠,竟箍得她骨头生疼。 只可惜,她已没有力气、像从前那般笑着将人推开,再嗔怪他手上没轻没重了。 瘦得冒尖的脸上,那双一贯灵泛清棱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逐渐失了神采。 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细手腕,还戴着不知何时被梨云套上的那只竹节镯,此刻,亦渐渐地宽盈,要掉不掉地坠在虎口处。 殿下啊。 她心口轻轻地呢喃。 【姑娘,您可知,九殿下如今、便吊在那太极殿外,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您当他是为‘赎罪’么?他是为了请罪。他被您困在这深宫中,心甘情愿,做一世废人。】 【今日这杯酒,喝下去,其实既是成全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 【如若不然,姑娘您,便是亲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此后余生……难道,姑娘当真以为,殿下能甘心与您在这冷宫之中空守一生么?怕是日子一长,便生怨怼吧。若您不喝——您自然有选择的权力,您大可大喊大叫,将外头的人召进来,但若您这么做了……】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张脸没什么好看的。您只要知道,您不喝,那这杯酒,下一回,便会喂到小皇孙的嘴里。姑娘,您的命贵重,小皇孙的命亦贵重,可深宫之中,如我这般的贱命,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您可想好了?】 她端起那杯酒时,手指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 只是定定地望着那送酒来的小太监的脸,许久,一行清泪倏然自眼眶滚落——可她分明不是在哭自己的命啊。 她知道,早就知道,从朝华宫外布下“天罗地网”的那一日,她便知道,魏弃尚且如此,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太好。 她只是看到眼前来送自己这一程的人,忽想起了一些旧事,一些旧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世上,人欠人,人害人,人救人,恩情还是怨恨,都有要还的一日。 临到头时,她终究还清了一笔“欠债”。 所以她说:【三十二,你哥哥死前,来替我报了一回信。】 【我承了这份情,如今,既然横竖都要一死,不如,便还了这份情给你吧。】 十月怀胎,尝尽艰辛。 一朝梦碎,魂断殿庭。 她已然明白,自己活一日,这执念便断不开。而她能做的,或许,便只有亲手斩断这份不该有的牵挂,斩断那条……束缚风筝的线。 他不愿要他们的孩子,却甘心为她困在深宫,永世不出。 那一刻她便知道,两个相依偎的少年,终于走在了命运的两端。 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无论她做什么选择,都无法改变她已然是他身上累赘的事实。若没有她,以他的本事,何愁不能天高海阔,远走高飞? 纵然他愿守她终老宫廷,愿意放弃外头的大好河山,但,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也不忍心。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沉沉最后说,“也别再……折磨我了,万不能,万不能像……一样,把我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我怕黑,不喜欢那黑盒子……” 魏弃沉默不语。 她便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更不要……把我埋到地里受虫咬,一把火把我烧了吧。” 那声音低下去。 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了。 “若有来生,”她说,“还是,叫我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嫁个,普普通通的丈夫……殿下,这一生……” 梨云带着陆德生飞奔回宫时,一路仍喊着“姑娘”。 顾不得周围人的侧目与鄙夷神色,她只跌撞着跑进主殿,又笑又哭,一迭声说着:“姑娘、姑娘,我把陆医士带回来了,姑娘——” 有救了。 姑娘不会死了。 可她的姑娘,已永远无法再回答她。 谢沉沉死在她的十七岁又十五天,身中剧毒,不治而亡。 【这一生,真的好长,太长。】 【可我怎么就这么过完了呢?】 魏弃没有掉一滴眼泪,木然地抱着她坐在床侧。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无人说话。 唯她手腕上的竹节镯子再勾不住、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细碎的响。 * 当夜。 上京电闪雷鸣,彻夜暴雨。 露华宫中,赵为昭自噩梦中惊醒,冷汗连连,大叫着坐起身来。 侍女闻声、慌忙入内,却见她不等人伺候,已披了外衣匆忙起身。 “三郎,”她嘴里喃喃自语,“三郎,万不能回来,万不能……” “娘娘——?” “去备纸笔!快去!” ...... 太极殿中,魏峥独自一人对弈。 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竟也下得有来有往,颇有意趣。 只不过。 听完从朝华宫中匆忙赶回的陶朔所言情况,他原本舒展的眉头却不觉紧蹙。 “谢氏当真死了?”不是那逆子从中作梗,又一次使的什么旁门左道伎俩? 陶朔点头,低声道:“且观其死相,恐是身中剧毒——” “荒唐!” 魏峥闻言,表情顿时一变。 声色皆厉,将原本低头沉默的陶朔、亦惊得慌忙下跪。 “去查,那毒究竟是何人所下!”魏峥冷声道,“在朕的眼皮底下,至如今,那谢氏身边竟还能混进此番乱局之人——陶朔,你且说说,朕留你何用?” “陛下恕罪!此番的确是臣疏忽,但臣实不敢有丝毫懈怠,朝华宫中……”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魏峥将手中黑子落定,垂眸,望向眼前再无转圜之机的死局。 许久,复才喃喃道:“谢氏既死,那逆子恐又生乱,如今,既留了血脉在世……” “便找个机会,把他头顶那金针——拔了罢。” 魏弃作为“活人”的最后一丝价值已被榨尽,如今,更胆敢公然与他作对,将北疆战场置之不顾,一心困在宫中,要做个无人问津的废人。 既如此。 便由不得他选……只剩下,作为“死人”的代价了。 “你且早做准备,”魏峥冷声吩咐道,“耽搁了这么些时日,如今,你手中那支唤魂笛,也是时候该派上用场。到时带人赶赴北疆——他那傀儡之身,你要如何利用,由你自做决定。” 陶朔闻言,眼底喜色一掠而过。 却不敢表露太多,只低头叩首谢恩,又连声道:“臣明白……臣,多谢陛下宽仁!” ...... 右丞府书房。 曹睿将一纸密令在烛火间焚尽,起身走到窗边。 他将那盆水生竹稍往窗外挪了挪,以雨水润竹身。盯着瓢泼雨幕,又出神看了许久。 一切布局已成。 今日以后的每一日,合该都是他曹睿快意难挡的好日子,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唯有说不上来的愁云密布,积郁难解。 以至于,分明有瓦遮头,此时此刻,反倒觉得这大雨似当头而下,淋得他一身凄冷。 他眉头紧蹙,不由生出几丝厌烦之意。 索性低头,解闷似的看向那盆水生竹——却见那竹身不知何故,竟蓦地崩开一道裂痕。 曹睿一愣,慌忙把那花盆挪到屋中,手指无措地扶在竹身。 权臣半生,机关算尽。 这一刻的他,却好似一个笨拙的孩子,试图挽救早已不可逆的结局。 【中郎将大人。人之一生,有长有短,我的一生……无论结局如何,都请您,不要为我感到悲伤。】 【若您想要为我做些什么——】 记忆中的那人,低声轻叹道。 【就请您记住我吧。请您永永远远地,记住我。】 曹睿怔怔低头,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竹。 竹身碎在手中,无可挽回,犹如多年前便已破碎的梦。
第87章 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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