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人手指所指,赫然便是众臣方才上朝时通过的汉白玉石桥。 桥下,是平静如初的御河。 桥上,则站着一个少年——一个满身素缟,发以白布束之,面若金纸、俨然一副久病难治般枯槁模样的少年。 背负长弓,腰佩双剑。 因以麻绳缚肩拖拽重物,右肩渗出的血迹,渐染红了他身上素衣。 他却似毫无察觉,只表情木然地、拖着身后那具沉重的金丝楠木棺,一步,一顿,尘土飞扬,直至停棺于桥心最高处。 “九、九殿下?” “他不是应当在太极殿外请罪……” “那棺木中装的又是谁?” “难道,是九殿下敲的登闻鼓?!” 殿中众臣议论不休,多面露茫然惶惑之意。 连魏晟亦不由地心生畏怖,莫名头皮发紧,忍不住频频向龙椅之上的父亲投以目光。 魏峥却始终静坐着,沉凝出神,不发一语。 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早已预料到此景—— 他的亲生子啊。 这是他一生唯一钟爱的女子,甘忍千难万苦,为他诞下的独子。 他曾如珠如宝养在身侧,以全副心血浇灌、愿他有一日长成乔木,荫蔽世人的爱子。 【阿毗,过来。来,坐在爹的肩膀上。】 【看,这大好河山——战乱将止,吾之子民,治下百姓,终得不再颠沛流离。有瓦遮头,有食果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日你若为君,亦可得乎?】 【爹是一国之君,万民之父,许多事身不由己。但你要记得……你要记得——阿毗,在爹的心里,只有你,是爹的儿子,只有你娘,是爹的妻子。】 【爱子,教之以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爹会把一身所有本领尽教于你,只盼有一日,你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终有一日,爹亦会老去,有心无力。到那时,护我大魏江山,春秋永继的便是你——只有你。】 【阿毗,你定能做到,是抑不是?】 那时的答案,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清。 今日,他们父子之间,却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魏峥脸上神情,忽有一瞬怔然。 可——也终究只有一瞬怔然而已。 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早已下定的杀心,早已想好的决断……不会改变。 他的目光,定定望向魏弃所在的方向。 是爱子,亦是逆子。 失了一个儿子,还有万民为子。 孰轻,孰重? 他其实,早就做了选择。 * 殿外,忽有笛声渐起。如泣如悲,幽然如诉。 魏弃却似充耳不闻,依旧低着头,嘴唇翕动,不断喃喃自语着什么。手指轻抚着身前棺木。 只可惜,除了他——除了棺木中躺着的那人,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人能听清他此刻说的话了。 “起阵!” 以笛音为号,黑甲兵中,猛然传来一声高呼。 顷刻之间,刀斧兵外,凡列阵者,手指皆以铁甲指套包裹,手执金丝、布下地网天罗。 细看去,那金蚕丝较之从前,更加粗数倍不止,本已是吹毛断发般触之即见血的天然利刃,此时此刻,蚕丝层层缠绕,纵是铁甲,亦瞬间便见磨损—— 遑论肉体凡胎? 殿中众臣中,亦不乏“识货者”,认出那金丝材质,不由屏息凝神,心中暗自咋舌。 “殿下,若您此刻束手就擒,我等万不敢向您动手,一切尚可转圜。可,若您依旧执迷不悟……” 黑甲兵首领受命而出,手中高举佩刀,猛然向那丝网砍去。 金戈之声,一瞬刺耳难闻! 末了。 却是那利刃轰然裂作蛛网,众目睽睽之下,碎片坠地,徒留一地森然寒芒—— “再进一步,当如此刀!” “……” “还请殿下三思!” 笛音起伏不定,时强时弱。每有抑挫之时,魏弃发间汗意便深一分。 可他仍是平静得几乎瘆人,仿佛听不到,看不到,察觉不出空气中凝固的杀意,只最后俯下身来,脸庞轻贴在冰冷的棺木一瞬。 “他们还想用这法子制我——”他轻声说。 如“控诉”,如情人间闲话的低语。 话毕,却又忽的笑起:“他们还想用同样的法子叫我束手就擒,”魏弃淡淡道,“你说,究竟是他们太天真,抑或我一直以来——太软弱?谢沉沉,是我太软弱……” 软弱到,一退再退,自以为能有转机; 软弱到不愿再动干戈,心甘情愿任人驱使,到最后,眼睁睁看着妻子横死榻上,怨气难纾—— “哈!” 起初,那笑不过是轻笑一声,仿佛忍俊不禁般短促。 他站起身来,笑声却逐渐难抑,变成歇斯底里、令人胆寒的狂乱大笑。 目光望向向桥下一众严阵以待的黑甲卫,捧腹不止:“怎么,还不动手,是等我自投罗网么?” 众人一时不解其意,强自镇定。 却见他猛地挥掌—— 下意识侧身躲避的黑甲卫众人回过神来,见四周无人倒下,毫发无伤,反倒茫然不已。 再抬头,却见蜿蜒的血迹,从那面色森然的少年两耳耳孔流出。 他竟是一掌击向了自己的右耳。 两耳不住轰鸣震颤过后,世界仿佛陡然之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喧闹,嘈杂,议论,慌乱之声,皆被抛诸脑后。 他两耳仍在流血,却忽的抽出背上玄铁长弓,弓拉满,箭上弦—— “铮”! 这一箭。 射的既不是惶然跌坐在地的黑甲卫首领,亦不是暗处瞬间转身、背靠墙壁冷汗涔涔的陶朔,而是直向金銮殿中、毫无阻拦地破空而去。 众臣仰起头来。 只见那箭镞凿入匾额之中,箭羽颤颤不已。 主殿上,高悬于天子头顶的“正大光明”匾,忽的发出一道怪声,随即向下歪斜。 顷刻间,摇摇欲坠。
第88章 苦海 既知笛声乱心, 魏弃便亲手废了自己的双耳。 天罗地网,少了那笛声干扰,瞬间破开最关键的一环: 须知, 纵然再锋锐的利器,加固过后,也难掩笨重。 他若神志清醒, 怎会甘心任人宰割? 魏弃猛地跃下长阶,手执双兵、杀入阵中! 所到处,无不哀声震天。陶朔见势不对, 趁乱要逃, 魏弃却已盯住那躬身藏匿的身影, 蓦地将左手剑咬在嘴中, 反手拔弓,搭箭上弦—— “铮!!!” 三箭齐发。 陶朔正面中箭,吐血不止,手中玉箫滚落在地,碎作两截。 没了笛声指挥,战阵顿时为之一乱。 “不好,快起网!!” “……退开、快退开!” “疯了不成!不许退后!!听着,哪怕赌上你我的命, 也绝不能让他入殿!” …… 终究是训练有素,一心奔着他的命来。 眼见得一计不成,黑甲兵众人干脆利落, 将手中沉重丝网当场拆分数段, 大阵分作八股, 围追堵截,终将魏弃困于四面人山之中, 逼退于桥下。 然而。 已然陷入肉中的金蚕丝,被他徒手扒去,任由手指被绞得翻卷滚肉,他亦似浑然不觉,只将那金蚕丝一圈一圈——缠绕剑上。 终是以彼之矛,攻子之盾。 “别碰那把剑!!” “……离远点!!快!!” 剑刃所过之处,金戈相击,刺耳难闻,那金蚕丝网竟生生崩开数道裂缝,反将网下黑甲兵困在阵中,一时间,哀嚎声响彻不绝。 魏弃却已杀得眼热。 浑身沐血,直杀到金銮殿外尸山血海,仍死战不退—— 直至一柄长刀,忽自他身后穿胸而过,将他生生逼退数丈。 “干得好!!” “快将他网在阵中,困住……” 魏弃冷笑一声。 不顾血肉翻搅、竟猛地回身。双指夹住剑锋,瘦骨嶙峋的手背,一瞬青筋毕露—— “噌!” 破开他胸膛的刀兵,就这样,在他指间折为两截。 执刀人脸色悚然,吓得慌忙收刀后撤,偏偏少年手中双剑成剪,已瞬间逼近眼前。 甚至,没给他发出最后一声求饶哀鸣的机会。 左右两剑交叠,臂力之可怖,竟活生生将黑甲之下的脖颈绞断,顷刻之间,头颅滚地,血溅三尺—— “妖物……” “他根本不是人!也不是什么神子……是妖邪之物、妖邪之物啊!!” “围住他!不……快围住他!……快!他要入殿!!” 周遭动荡不止。 可那些声音或大或小,落入魏弃耳中,却都只剩一片虚无微小的瓮鸣。 他目之所见,唯有面前人、身边人、所有人,惊恐得再难掩饰的神色,那些丑陋的唇舌、狰狞的面孔、满是杀意的口型—— 【杀。】 汉白玉阶尽染血,何处不是埋骨地。 不是他杀了他们,便是他们将他围杀。 【杀……!】 直到这偌大殿庭之中,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站起身的人。 这一刻。 踏着足下血河,手中双剑杀至卷刃。 双臂木然,几乎再难举起——这形容可怖、犹如再世修罗般浑身肃杀戾气的少年,却仍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着眼前恢宏庄严的宝殿走去。 “陛下——!” “快保……保护陛下!” 见此情状,大殿之中,亦瞬间乱作一团: 焉知朝中众臣,起初见天子亲卫在此,还以为情况尽在今上意料之中、绝翻不开天去,因此一派老神在在。 然而,等他们亲眼见到那血肉横飞,东风压西风的残酷屠杀,又见魏弃……此子,远胜妖邪,竟杀而不死,却不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是以。 口中虽叫嚷着保护陛下,到最后,真正扑将上前以血肉护卫之的,却只有少数几个老臣——以及,一脸悚然迷茫之色、被人推搡上前的魏晟了。 无论作为魏峥长子,又或是魏弃兄长,他都绝没有逃避的底气。 “你……九弟……” 魏晟怔怔看向王座高台之下,那蓬头垢面、一身血污斑斑的少年。 而魏弃亦抬起头来,平静地,冷漠地,望向自己的父兄。 目光之中,既没有染血的疯狂,也没有刻骨的恨意,有的,只有空落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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