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璟和我不同。 阿璟,他定能成为您想要的后继之人,他不会输,不会像我一样,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就让我,赢一次吧。 我只想赢一次啊。 “晟儿!” “晟儿!!” 魏峥不住低吼着,僵硬地抱紧怀中再无起伏、渐冷的尸体。 许久,忽的仰天长啸、痛呼不止,随即猛然起身,从龙椅之侧,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 曾陪他征战多年、问鼎中原。 却在他登顶九五之尊的那一日,被他亲手封而不闻的名剑“燎原”。 剑身遍布火纹,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只一击之下,魏弃手中早已卷刃的双剑便裂作数段,剑锋却仍不退反进,直逼少年面门而去—— “逆子,留你何用!” 一如那日朝华宫中,曾亲手捅穿他胸膛的匕首。 在他亲手毁去自己聆声的双耳之后。 他的生父,亲手夺走了他可以视物的双目。 “你戕害兄长,残杀忠烈!万死不足惜!” “……” 可他早已什么都听不见啊。 无论叱问抑或谩骂,他的世界在一片安静中,只余下铺天盖地的血红。 任由那剑再度挥出,穿心而过—— 他胸前血色不断扩大,却连半声哼痛都无。 只平静地、几乎冷酷地,他用一双血淋淋的眼,“看”向身前之人。 “父亲。”不是陛下,而是,“父亲”。 “……” 魏峥忽的一怔。 “我从前一直不愿细想。为何我不愿不杀你……为什么,始终还对你有一丝奢望。我早可以做到今日这般……破釜沉舟。早该这么做,”魏弃轻声说,“可我没有。” 分明手无兵刃,身负重伤,可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清明。 不算掷地有声,却足够在落针可闻的宫室之中,让每一个在场之人听清—— “因为我知道,我之残忍,嗜杀,暴虐,绝做不了一个明君,杀了你,天下将乱,”魏弃说,“我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皆因少时曾得你四年养育之恩,你曾亲口教我忠信仁义,教我天下太平、得来不易;因你,虽非慈父,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仁君,你之治下,大魏百姓非逢灾年,皆有食果腹,有瓦遮头,我自问做不到,所以,纵有万般摧折,总甘心留一丝余地。” “你予我生,一条性命罢了,我还给你……你杀我于朝华宫中那一日,我便把我之一切,还给了你——” 我本甘心为你所用啊,父皇。 你是我父,我是你子,性命既是你所予,还给你——便都还给你,又如何?! 可是。 谁能想到?我的生父,我满口仁义道德的生父,予我性命的生父,尚且容不下我。 却有人,用自己的性命作保,赶赴千里,越沙漠,入雪域,在千军万马之中,亲手……将我……从望不到头的黑暗里,拉起来了啊。 【殿下,我平生没做过坏事,好人能不能有好报?】 当然可以。 谢沉沉,纵然好人不能有好报,我也要为你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殿下,我不想你死。】 好。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好。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 魏弃蓦地轻笑一声。 可惜,那笑容挂在他如今这般形容可怖、不复清俊的脸上,却终究只剩莫名的奇诡与骇人。 今生今世,他与他的妻子注定阴阳相隔。 凭什么伤她害她之人,却能高坐他血肉拼杀而来的江山之上,春秋永继? “父亲,您于我,千般践踏,万般折辱,难道还不够么?您的天下,江山,我能以身为砖石砌之,亦能拱手相让,可您却亲手毁了我这一生所有的退路。” 【别再折磨自己——】 唯独这件事。 我做不到,他想。谢沉沉,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为你做到。 “天下……天下,”他喃喃自语,“天下偌大,为何容不得我妻善始善终。既容不下她,又为何能容得下我——容得下,你?” 魏峥脸色蓦地大变。 “不,”身为天子,本不该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可这一刻,他唇舌干涩,竟不由自主地低语,“等等,谢氏非我所杀,我没有杀她!” “无论兴亡征伐,百姓皆苦,无论这王朝姓魏,姓曹姓李,世代更迭,终如日月交替,无人可改之……可笑我曾以为,护一人可护,护天下,亦可护,若我生来注定踏上此路,愿能在我所及处,还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只是,我如今方知。” 一行赤色的泪水,从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滚落。 他的脸上却不见悲伤,不见半分痛苦难堪之色,反倒蓦地大笑起来,双手平举,合剑刃于掌心。 “原来,父亲,我对你的忍让与权衡,皆成了架在我与我妻颈边的那把刀!” “父亲,这条命,我已还给你,我妻的命,你何时……还给我?!” 燎原剑剑身巨震。 魏峥察觉不对、欲要抽剑,魏弃十指却猛然紧扣——指缝之间,顷刻间鲜血如瀑。 可他仍是这般,生生地,将那把贯穿心脏的利刃从身前拔出。 “还愣着做什么!” 高台之下,忽有朝臣反应过来,破口高呼道:“护驾、护——” 护驾。 那凄厉不似作假,唯独,不知故意还是偶然、迟了慢了几步的喊声,却在一息过后,戛然而止。 因众目睽睽之下,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携着魏峥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声痛极的闷哼声,从玉阶上磕绊滚落,发出几道沉闷的钝响。 “护……” 还有什么可护? 魏弃双眼已盲,双耳已聋,遍体鳞伤,无一寸完肤,却仍是缓缓转身,手执燎原,以剑不时支撑身体、蹒跚着,步下高台。 那一刻。 竟无人胆敢上前,拦下这弑兄杀父的逆臣贼子。 只任由他踏着长阶瀑血,步伐摇摇晃晃,走出这金銮大殿,行经尸横遍野,几度险些被绊倒、却仍趔趄着,回到了那桥心处的棺木前。 他靠着那棺木坐下。 因杀戮而沸腾不止的心,五脏如焚的怒火,却都在那一刻,重归于平静。 只右手手掌抬起,静静按在天灵处。 微一使力。 【若金针离身,我将不我。】 【‘我将不我’……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或心念尽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彻底沦为傀儡。】 他没有告诉谢沉沉的是。 取出金针。既是唯一能彻底控制他的法子,也是,唯一能彻底杀死他的“退路”。 金针在——他尚且称得上是“人”。既是人,便有穷尽之时。 只要赶在这浑身的伤口未愈之前……以这具身体伤口愈合的速度,金针若失,他在拔出的那一刻,便会死去。 陶朔已死,陆德生尚存仁心,再没人会用那炼制之法重新将他唤醒。 他,会与她同去—— “呃……啊……!!!” 金针抽离颅骨的瞬间。 只半寸,他面上已轰然变色,冷汗直流。 身上的刀伤、箭伤,本已无法感知到的 痛苦,随着金针拔出,一瞬痛如噬心,他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还不够…… 他颤抖的手再度覆上头顶,盖住那枚已然露头的金针。 可这一次。 却有人用尽全力,拼死捉住了他的手。 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一时无法辨别何人在此,下意识地一掌挥出。 那人瞬间被拍飞数丈,口鼻喷出的鲜血,洒落他满头满脸。 然而,当他再一次试图拔出金针时——依旧是那个人。他从鼻尖依稀的药香气中,认出是同一个人。那人又一次拦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他双耳已聋,对方怔怔然呆坐片刻,忽的拉过他的手,努力地在掌心写下两个字:【能救。】 能救,救谁? 【狸奴,剧毒。】 什么? 他没法听到近在咫尺的青年,几乎歇斯底里的低吼:“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可,纵然他解释得再清楚,说得再大声,对一个聋子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弃脸上神情毫无变化,只冷冷甩开那只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臂。 他已杀了要杀之人。 在这世上,亦再无留恋之物—— 他的手覆于发顶,只需再一次,那金针便将彻底拔出,却又一次被人拽住。 只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写在掌心的文字,不是控制不住的颤抖,而是手心触到的一片温热。 那温热的皮肤下。 是一下接着一下,起伏着的胸膛。 ...... “小皇孙,您看看小皇孙吧。殿下,您看看他……” 梨云忍泪扒开襁褓,将嚎啕大哭的婴儿,塞进了魏弃鲜血淋漓的怀里。 而他呆坐着,僵硬地抱着那颤抖不止的——弱小到、只需一拧便可彻底终结的生命。那样小的孩子,却已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听不到他的哭泣声,却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 咚、咚。 ......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 咚。 他将这个孩子抱在怀中。 不知坐了多久。 末了,却又一次强撑着提剑、起身,陆德生与梨云一左一右扑将上前,竟都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入金銮殿中。无法视物的双眼,却依旧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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