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缙。”他叫出了一个名字。 四下顿时一片躁动。 “臣在。” 最后,被人推搡怒骂着的青年,却仍是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他的跟前。 作为回应,轻触他满是伤痕的手背。 “用你的眼睛,代我看清楚。”魏弃说。 “今日,要活着踏出此殿者,皆需以此剑——” 他将“燎原”剑平举胸前。 许久,五指忽松,任由剑刃坠地,发出一声无可忽视的巨响。 “戮,先帝之尸。” 殿中原本怒骂高呼不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的朝臣们,一瞬噤声,面露悚然之色。 可惜,魏弃既听不到,也无从察觉。 只兀自抱紧了怀中、那不再颤抖啼哭,反而咬着手指一脸好奇,学着他的样子环顾四周的小婴儿。 “活着,臣服于我,抑或赤胆忠心,为先、帝陪葬。” “众卿,心中可有成算?”
第89章 十六娘 魏历, 永安七年。 正逢半年一度的“雨集”,绿洲城中,各地往来的商贸齐聚。 车马如龙, 人流如织。 或有高鼻阔目、一头棕发的西域行脚商高声叫卖;或有身着清凉薄纱的胡族少女眼波横扫、轻舞罗旋。烤饼香气扑鼻,酒香十里可闻——各地方言、各色美食,不分胡魏, 皆在这四方街市之中汇聚一堂。恰如辽西之地,在这乱世中的一隅安康。 “这位夫人,瞧您这般花容月貌, 通身富贵, 若得几分素雅点缀, 定是锦上添花——你再瞧咱这竹节镯, 青透别致……喏,当真衬得您皓腕如雪呀!” “别人来买,少说可得二两银子!不过咱一见您,便觉颇为面善……这样吧,但凡您看得上,这镯子,小的咬咬牙,一两银子便卖了!” “瞧一瞧, 看一看咯,东瀛灵药,包治百病, 童叟无欺——” “这位公子, 别走、别走, 您这印堂发紫、眼下青黑,是虚火太旺所致啊。怎么, 难道是夜里……嗯?!” “别慌!咱这药来上一颗,包管您龙精虎猛,重振夫纲!” “卖话本咯!最新的话本子!《神驹侯传》、《北行记》、《朝华梦》……应有尽有!要看北燕神驹侯与那大魏皇帝如何血战数百回合,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要钻人床底下、看狗皇帝和谢后的闺中风/流/韵/事的……请早咯!最后五本,最后五本!” “客官,怎么着,咱这皮子不错吧?这可是俺舅在雪山里熬了大半个月、眼睛都熬红了才逮到的雪狐狸!生给剥下来,齐整得很呐!俺娘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最少十两银子吧!一分不能再少了!” ...... 靠东街的一面简陋摊子上。 男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块大小颜色不一的毛皮。 大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总算等来了客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价还价到最后,一块狐皮,换了一只分量不轻的银锭—— “发财咯!老子发财咯!” 客人前脚刚走。 原还装作被人砍价亏本、一脸肉痛的胡二便再憋不住笑,美滋滋地对着银子又亲又咬——结果一不小心、用力太过,牙齿险些给崩断。 “哎哟!” 这黑面小子,当即捂着腮帮叫出声来:“老子的牙!牙!” “还敢叫?老天若有眼,合该叫你牙全掉了才好!” 旁边摆摊卖胡饼的姑娘见了,冲他翻了个白眼,“整天就知道骗人,便是牙真崩掉了,也当是你的报应。” “我,这、这怎么叫骗……” 胡二被她说得红了脸。 一张脸黑里透红,看着颇为滑稽,嘴上却仍讷讷道:“我,诗娜儿,我这分明是正经生意呀……” “你还好意思说正经生意!” 诗娜儿叉腰冷笑,随手掰下块自己吃了半边的馕饼、砸得他直讨饶:“如今北疆那头三不五时打仗,要真是雪山上打来的皮子,十两银子,你舍得卖?!要我说,分明就是后山上的灰狐狸,你们拿浆给‘处理’过了的!敢卖这么贵,回头小心人家来找麻烦!” “那不会,那不会。” 胡二算是听出来了:诗娜儿,她这是刀子嘴豆腐心,在担心他呢。 心头忍不住甜得冒泡,他“嘿嘿”直笑,连声道:“你没瞧见,那不过是个车夫,身上穿的都是缎子!指定是个富贵人家。十两银子,于咱们而言是大,于他们而言,比手指甲里的泥都不如,要知道,他们这些公子哥,如今个个都抢着要在王姬面前表现,怎么会为块皮子,在咱王姬眼皮子底下丢人现眼?” “嘁——就你聪明,就你知道!” “是真的!诗娜儿,你别生气啊。我说的都是真的。” 胡二见她别过脸去不说话、看着像真生气了,忙又起身凑到人跟前去,“今年和往年都不一样,往年来的那些人可精着呢,都是做生意的,谁也蒙不着谁……唯独今年……这不是,王姬要嫁人了么?” “谁不知道王姬的嫁妆便是咱辽西这块大肥肉,她人又生得那般花容月貌——天底下数得上名号的王侯公子,心里可都惦记着咱王姬呢。只是从前王姬一心要嫁给摄政王,他们不好表态,表态了的,王姬也不给好脸。” “谁料如今,这都六七年了,摄政王那边还磨磨蹭蹭没个信,王姬才只好‘便宜’了外人……那些公子吧,他们个个人傻银子多,还顾忌名声,这不是送来给咱宰的么?信我的准没错。” “哼——” “而且我、我这都……还不是,为了沾沾喜气,等过段日子,也好到你家去提亲么?” 诗娜儿闻言,不禁一愣。 反应过来他说的“喜气”是什么,一张小脸却顷刻间红得透底,抬手作势要打。 胡二不闪不避,任由她打,盯着她一个劲的笑。 “诗娜儿。” 想了想,他又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王姬是个美人,脾气却坏,在我心里,不如你美——她更做不出世上最好吃的胡饼。要我说,娶了诗娜儿,可比娶王姬好多了。” “以后,你嫁给我,我再不卖假皮子了,我帮你做胡饼。咱俩卖一辈子的饼。” ...... 这块假冒的白狐皮,和车夫顺手在隔壁摊子上买的三张胡饼。 事后,都被车夫恭恭敬敬地送到马车里、等候已久的青年手中。 说是马车,其实,外表看着不显,内里却大有文章。 且不说里头装饰奢靡,铺金砌玉,光是车中铺陈的裘皮暖枕,香炉玉几,便叫人挪不开眼。一架车厢,竟阔大足可容纳数人同卧。 而也正因此。 一块伪劣的狐皮,单看或许挑不出错,如此一比,瞬间便黯淡无光起来。 “主子……” 车夫看向眼前衣着华贵,却仍难掩一身病气的青年,满脸写着欲言又止,“这皮子……” 别说自家主子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了。 就算是自己这上不得台面的奴才,毕竟和主家“混”得久了,许多好东西,没用过也看过。随手一模,便能摸出来不是好货。偏偏,主子竟在这街市中一眼看中了它—— 难道,主子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青年闻言,但笑不语。 待车夫退出车外、继续赶车,他手指却仍轻捻在那皮毛之上,神情若有所思,不时握拳轻咳。 正沉思间,外头却不知出了什么动静,车内连带着猛地一晃。 “发生何事?” “……公子,是解家的人。” 解家? 他眉心顿时一蹙,半打车帘,瞥眼望去: 原是两辆马车在街心迎面相遇。 蓝底金纹的这辆,隶属自家,暂且不论。另一辆,则是通身湖绿——远看不显,细看去,那马鞍之上,却赫然是面再眼熟不过的“解”字锦。四马齐驱,足将过路道占了个严严实实。 “路又不是他们家的,这解家人当真霸道,”车夫低声道,“主子,咱们与他们素来不对付……” 话音未落。 “哟,我当是谁。” 没等青年应声,那头却抢了个先。 车帘撩开,露出一张妍若春花的娇靥来,红衣女子娇声笑道:“原是金家来的贵客。只是,不知车上坐的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呀?” 但很显然,问归问,她并没有静候人回答的意思。 是以,才刚问完,又自顾自地扬唇一笑,冲着对面微一福身:“让我猜猜,这般沉得住气,想来,也只有二公子了。解家七娘,解如星,见过金二公子。咱两家,这几年常有往来,也是老熟人了。” 此言一出。 金二公子——金复来,亦是马车中那位通身病气的锦衣公子,亦不得不撩帘而出,冲其微一拱手拜礼。 “七娘客气了,早闻大名,今日一见,方知……果真名不虚传。” 这解家女子个个不亚男儿,尤擅经商,家中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曾是江南一带数得上名号的富贾。 至于,为什么是“曾”,如今,又为什么“流落”到了辽西一带—— “金二公子。” 解家七娘忽的朗声道:“难得一见,七娘本该一尽地主之谊,只可惜,我今日家中有些急事,忙着赶路,还请公子相让一二,来日,七娘定当备上薄礼、登门拜访。” “让这母夜叉上门,准没好事……”车夫小声嘀咕。 金复来却只摇头失笑,以拳掩口、不住轻咳。 想了想,仍是向车夫摆手,示意让道。 * 解如星一路风驰电掣、赶回解府。 结果人刚下地,迎面便撞上匆匆跑来报信的解家十一娘。 “砰”的一声,撞得人仰马翻。 解如星骨头硬,半点不觉得疼,从地上爬起来,跟没事人似的抬步便走。 嘴里不忘一迭声问着:“十六娘呢?”她满脸喜色,“可是醒了……这回是真醒了?叫大夫来看过没有?” 却可怜十一娘,本就是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听见她这一问,却立刻脸色惨白。 “十六娘……” 好半会儿,这姑娘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十六娘她、醒是醒了。可是……” 十一娘讷讷道:“十六娘,她、她傻了……” 解如星步子一顿。 ...... 解府,兰苑。 此处原是整座府邸中最是“静谧祥和”之地,四季如春,满院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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