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光是养护院子花去的银两,便足够养活一座近百人的私宅。 此时此刻,却被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彻底淹没——比之东街菜市,大抵也不遑多让。 “依我看,十六娘怕是摔坏脑袋了!”穿湖绿衣裳的姑娘嗑着瓜子,瞟了眼床上傻呆呆坐着的妹子,一脸“沉痛”道。 “怎么是摔坏呢?八成是睡了这么久,睡傻了罢!”怀里抱着孩子的紫衣夫人却摇头,“你看看,这眼神都发直呢,像是没睡醒,要不,再让她睡一会儿?” “不行!” “……” “都躺了四年了!四年,不是四天!再睡下去,能不能醒都是未知数呢。不行,不能睡——” 说着,那状若泰山的妇人忽撸袖扑到床上,毒爪伸向毫无反应的“十六娘”。 一时间,屋内惨叫顿起。 “不是、四姐姐!不睡你也你别掰她眼皮啊,她、她,十六娘眼珠子都要被你抠下来了……!” “四姐姐啊啊啊啊!” 瓜子落地,婴儿嚎哭。 解如星推门走进屋内,正见自家四姐一个虎扑、将十六娘压倒在床,两手卡在人眼皮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念叨着:“乖啊乖啊,十六娘,你可千万别睡了。” 十六娘被压得满脸涨红,拼命伸手推她,无奈泰山压顶,这点力气,和给孩子挠痒痒差不多。 解四娘:“乖啊乖啊……” 十六娘:“救……命……” 【救命。】 于是乎。 这,便是解家十六娘解明珠,在因故昏睡整整四年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了。
第90章 魏炁 家中昏睡数年的妹子终于醒来, 绿洲城中,凡有数得上名号的大夫,这几日, 都被解如星请到府上筛了个遍。 只是,不知是巧合抑或确没注意——是要故意提醒、抑或有意“彰显”一番。 这求医的帖子,不仅递到了如今正紧锣密鼓筹备大宴的“王姬”府中, 更毫不避讳地,送来了闭门谢客多日的摄政王府。 是夜,更深露重。 男人仍端坐于堆积如山的书案前埋首批文。 门外的老管家久等他不出, 只好借着入内送药的借口呈上拜帖。 他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又随手摸过那鎏金帖, 一目十行看完上头内容。 末了, 目光却定在“十六娘”三个小字上,眉心不露痕迹地轻蹙起。 “解明珠醒了?” “是,王爷。” 老管家听出他话中不悦,忙低头道:“这、这解家七娘……近日已来了几回,好说歹说,要请杜医官过府一叙,说是……是家中那妹子大病初愈,寝食不安, 还望王爷念在昔日‘情面’的份上,卖她解家一个面子……” “不亏不欠,何来的面子。”男人淡淡道。 “这……” 非得解释这么详细么? “她、她说……” 老管家满脸苦笑, 说话间, 不由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眼自家主子脸色。 见他没有表示, 许久,终才鼓起勇气, 将那解家女的话小声复述一遍:“她说,王爷险些便做了她的妹婿,算起来,七皇子还得叫她一声表姐……” 话音未落。 “啪”的一声,那鎏金帖被人随手扔到桌案一角。 屋内一室凄冷,唯烛火噼啪声不绝。 “不若……” 老管家见势不对,当即低声提议:“不若,老奴明日便去回绝了她,就说……” “不必。”男人却冷声打断他道。 “一个医官罢了,她既开口要,给她便是。” 说话间,魏骁——亦即如今辽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又顺手捻起那拜帖,毫不犹豫地掷入火盆中。 “另给她备份厚礼,一并带去,”他说,“就权当,贺那解十六娘‘病愈’之喜了……记得,这份大礼,须得叫王姬府的人一并备上才是。” ...... 然而。 同样的拜帖,送去摄政王府时“一片太平”; 送到这辽西赵王姬的府上——却又远不是同一回事了。 彼时,恰逢赵王姬出面会客。花厅奉茶,欢声笑语: 今日之客,正是那名满天下的富贾金氏,金家二公子,金复来。 青年一袭蓝袍,质胜幽兰。 虽为商贾之流,可若论谈吐斯文,容貌俊美,比之那世家公子,亦丝毫不见逊色。 一时间,但听屋中琴师拨弦,丝竹声声;玉屏之后,倩影绰约,不时传来几声娇笑。 “此言当真?” “绝无欺瞒王姬之意。” 金复来垂首道:“我金家祖籍江都,与辽西不过一水相隔,百里之距。吾少时便曾听说王姬美貌、足可倾城,又闻王姬与寻常女子不同,酷爱纵马行游,自有一番肝胆豪气。是以此来,特觅汗血马十匹,供王姬赏玩。” “二公子有心了。”玉屏后的女子闻声笑道。 须知,汗血宝马虽贵,于这富可敌国、坐拥二十万大军的赵姓王姬而言,却并不稀奇。 说到底,她亦不过喜欢金复来有心却不刻意的表现罢了。 真假不论,这份毫不掩饰的殷勤,总是格外地叫人舒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颇为投机。 忽的,却有一粉衣女婢匆忙入内,路过金复来时、冲他微一福身,随即手捧鎏金帖,恭恭敬敬地送进玉屏后。 赵王姬将那拜帖接过手中。 只打眼一看,原本正在兴头上的气氛,却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冷得彻底。 金复来沉默不语,佯装低头品茗,实则侧耳细听。 只可惜,厅中管弦丝竹之声,已然掩去那二人低头轻语,他再仔细,亦听不清内容。 倒是那赵王姬,情绪说变就变,推说来日再叙,一转头、便着人将他请了出去。 待离得远了,方听后头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他人在廊下,回过头去,远远看到厅中玉屏倾倒,一地狼藉。 再欲看那王姬形貌之时,身旁提灯引路的婢女却侧身一挡,婉言提醒道:“公子。” “……抱歉,是我逾矩了。” 他当即颔首一笑,收回目光。 心下却忍不住一声轻叹: 想来也是。 手握二十万大军,辽西沃土,分隔突厥汗国与大魏的玉山关关隘。 来求娶她“赵氏王姬”的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这位自幼骄纵蛮横,如珠似宝般、被供在平西王手心里养大的王姬,又怎能没有几分给人脸色看的底气? 好在,他倒也没心思非要娶个母老虎回家镇宅。 怕的只是到时,“那位”若是怪罪起来……可如何交代是好? 难呐。 他抬步踏进月色。 自后门出,行至正门前,却又听车夫忽的一声长“吁”,马蹄轻踏—— “哟。” 紧接着,竟是道再耳熟不过的女声迎面传来。 他撩开车帘,对面亦撩开,两人眼神在空气中撞个正着。 解家七娘那眼神堪称露骨。 由上到下,犹如“捉奸”般将他看了又看。 “二公子,有缘分呐。” 末了,却故作娇憨地掩唇一笑。 解如星道:“罢了罢了,前些日子,二公子才刚让过我;今日,七娘当让——万不能扰了二公子的好事……徐叔!” 她侧头低喝。 “得嘞。” 车夫闻声,当即一挥手中马鞭。 鞭落,马匹吃痛,一声长嘶,叫嚷得街头巷尾、无不可闻。 金复来:“……” 那他走后门的意义何在? 解七娘将他如鲠在喉的表情尽收眼底,却只压低嘴角、微微一笑,满脸无辜地放下车帘—— “金二公子。” 帘后,悠然传来一声隐含笑意的低语:“慢走,七娘……这便不送了。” * 解府,兰苑。 城中一众名医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前前后后,在这院子里折腾了足有十四五日。 阵仗虽大,细看其开的方子,却无一不是些安神养气、调理身体的补品。莫说病人,寻常人也吃得。 解府众姑娘很不满意。 一群老大夫很是头疼: 谁让悬丝诊脉、诊了无数回,这解家十六娘的脉象愣是始终平稳?论气息,更是一顶一的和顺? 别说生病,她简直比寻常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还要康健百倍。 人没病,又怎么给人看病? “那她为什么天天傻坐着不说话?一问三不知,连人也认不清了?”威武雄壮的四姑娘问。 “这……十六姑娘昔年被那劫匪掠走,历经千难回到家中,昏倒于府门前、已是人事不省。彼时,亦是由老夫诊治,”老医官摇头叹息,“这些年来,外伤虽愈,内里亦是各等名药供养着,可想来,终是落了些暗疾……” “知道是暗疾,问的是怎么能治好!”抱着孩子的紫衣夫人不耐烦了。 “耐心用药,悉心调养,诸位得空时,也需多同她说话,轮番与她回忆旧事——” 话未说完。 一向泼辣的十二姑娘却再忍不住、吐了口瓜子皮,翻着白眼凉飕飕道:“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天天说着呢,回忆着呢!可她不接茬呀?……真真是废话连篇。” 医官闻言,喉头一哽,被说得老脸通红。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十一姑娘见状,连忙上前来,把人领走了。 走了一路,都没想好怎么安慰,末了,只好给人多塞了十两银子作诊金。 医官正要拱手道谢,她却吓得一哆嗦,扭头就跑。 老医官:“……?” 真正要看病的,莫不是这位一说话就脸红,见了人就跑的十一姑娘吧? ...... 如此这般,整个绿洲城里,凡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被先后请到解府折腾了一番。 解家人没从中听出个名堂,却仍是不放心。到最后,索性连江湖术士都请来一观。 那白胡子老道神神叨叨地围着兰苑做了圈法。 末了,五指一掐,咕咕哝哝道:“姑娘怕是郁气未疏,心结未解,着了失魂症了。” “几时能好?如何能好?”解家众娘子连忙追问。 “这,便得看各人的造化了,”老道闻言,抚着山羊须,一脸高深莫测,“诸位皆她至亲,定知其心结何在。心病虽难医,说到底,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去的事。气通顺了,魂回来了,病嘛,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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