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怜见。 自打重活一回至今,谢沉沉的脑袋从没转得这么快过。 什么人值得他们绕这么一大圈,还要托魏治的脸面,方能见上一见? 又是什么人,会让解家七娘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惯已有之的疼爱,还多了几分心疼与无奈? “去吧,”解如星道,“上去了,你便知道上头等着你的人是谁。” “七姐……”沉沉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只可惜,这并非感动的眼泪。 而是“怎么这个人这么阴魂不散到哪都能见到啊我真的没有对他执念很深啊”——抓狂至极后,流下的热泪。 “七姐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心结,这门婚事,究竟成或不成,于我们解家而言并不重要。于你而言,却被视为人生大事。若你要求一个答案,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解如星只当她那表情是不可置信又隐含期待,见她踟蹰不前,迟迟不愿挪步,甚至伸手在后、轻推了她一把。 “我……” “阿姐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十六娘。” 沉沉一怔。 “家中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解如星说:“十六娘,这门婚事也好,你要嫁的这个人也罢,从始至终,不过是是旁人觉得好、父母觉得好、长辈觉得好,因此为你定下。你甚至只见过魏骁两面,却因他悔婚而要死要活,痛不欲生。直至如今,仍然将自己困在这心结之中,郁郁不得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叫你执迷不悔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为什么他会反悔’;你以为,是因你做错了什么而被他所厌……但其实,这个答案也许本就和你无关。你什么都没做错,十六娘,错的不是你。” 【错的不是你啊。】 沉沉心口没来由地一阵发酸。 她不过是鸠占鹊巢的一缕异魂,却阴差阳错,得到了解家人毫无保留的偏宠与疼爱——可,她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亲人”,又有什么能够回报给她们家的呢? 这些话,若是能说给真正的解十六娘听,又该有多好? 解七娘仰首望向面前高耸入云的佛塔,却浑然不觉自家妹子此刻的心潮翻涌。 半晌,亦只轻握住她冰冷的手。 “今日,”解如星道,“十六娘,便去破了这段执念吧。”
第93章 威慑 梨园佛塔, 曾是辽西绿洲城中唯一的禁地。 每年八月十五,平西王赵莽都会在这座佛塔之中独自枯坐一整日。 纵然是他视之如珍宝的女儿,在他生前, 也从未得到允许踏入其中。一直到他离世,后人借故入内,方才发现这座佛塔外在森严, 内里,竟简朴至极、空无一物,不过供奉着一座无名无姓的衣冠冢。 至于墓中究竟葬着何人, 随着平西王的故去, 亦再无人知晓—— 而魏骁之所以选在这里与解十六娘见面。 一来, 是因此地隐蔽无人打扰; 二来, 也是因为这几年,他渐渐领会了昔年舅父一人枯坐的心情。 每每心有杀意沸腾、无可止息,便会在这佛塔中呆上半日。 这座佛塔,俨然已成了他一人的静室。 他绝不会在此动手杀人。 看在魏治的面子上,这,亦是他能向解家给出的最后的“保证”。 ...... “呼……呼……” 佛塔之中。 沉沉气喘吁吁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这具身体本就笨重,再加上今日出府装扮隆重、裙据拖地,她爬到第五层, 已忍不住双手合十向漫天神佛告饶,自觉脑袋被那一堆首饰压得厉害,又悄悄解了头顶步摇藏进袖中, 勉强爬到第七层, 却依然累得气喘如牛——更别说, 等爬到魏骁登高望远的十三层塔顶了。 到是到了,人只剩下半条命也是真的。 魏骁早已在窗边布茶静候她多时, 听得身后呼吸声凌乱、脚步沉重,却始终没有回头。 只等她在身后站定,复才指了指茶台对面为她备好的竹椅,淡淡道:“既来了,便坐吧。” 沉沉:“……”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内心抓狂不已,拖着犹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挪,总算挪到这位高贵的摄政王大人跟前。 见他“沉迷”沏茶,兀自低头不语,索性,便也毫不客气地一边揉着酸麻的腿,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起这久未见面的“故人”来: 别说,左看右看,脸倒依旧还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不曾因岁月变迁而添上皱痕或丝毫疲态。 反倒是那道横贯他右眉、自眉尾蜿蜒至眼角的刀疤,如今眼见得淡去不少,令他原本俊秀的面庞褪去几分杀伐之意,倒显出几分内秀温和的意态。 青年墨发披背,红衣玄袍。 红虽艳,盖不过玄色深沉;玄色虽浓,却亦因那底衬的红而显出几分秾艳。 沉沉想,她也算见过他许多面。 少时白衣温文的笑颜也好,成年后浑身戾气剑指杀伐的冷酷也罢,甚至在“梦”里,她亦曾亲眼见过他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时的老态,唯独,却没有见过这样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 分明他就坐在自己的面前,状若彬彬有礼地待客沏茶。 但前生今世,加在一起,这却是第一次——她忽的意识到:她与眼前这个人,已是彻底陌路了。 不再做谢沉沉的她,没了那些前尘往事的挂牵,在这些故人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过客而已。 她忽的有些失笑。 “十六娘。”而魏骁听见动静,抬手为她倒茶。 到此刻,终于舍得开了金口:“少时一见,如今,竟转眼已是十年。近来可好?” 虽是问好,可话音之平静淡漠,犹似对解十六娘这四年的昏迷不醒毫无所知。 如若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真”的十六娘、殷殷切切期盼着他一句关心的怀春少女,沉沉想,这会儿,想必会是……很伤心的吧? 只可惜,她不是。 还好她不是。 “一切都好。” 所以,她亦只是点点头,温和地回答:“多谢关心。” 话落,四下寂静,只听得茶水滚沸、玉盏轻碰的细响。 沉沉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迟疑良久,仍是端起吹凉、有模有样地低头抿了一口。 “好茶。”她没什么话题可展开,又讨厌死寂的气氛,只好没话找话地随便夸了句。 其实她的舌头并不金贵,喝不出茶水好坏,于她而言,茶水亦不过是苦一点的热水罢了。 魏骁却笑,反问她:“好在哪里?” “……呃。” “佛在眼前,不宜奢靡。这不过是最普通的粗茶。” 什么叫马屁拍到马腿上?这便是了。 沉沉一口茶水哽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憋得满脸通红,心说好你个魏骁,不愧是你。 “易为眼前事所迷而不见本质,是人之常情。十六娘,你自幼如此,”魏骁却道,“看来到如今,也未有改变。” “……”这是未有改变的事么? 分明是你有意兜着圈子引人跳进去,好借题发挥罢了。 沉沉心里门儿清,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装作一副“受教”的表情,冲他点点头:“摄政王说得是。” 魏骁手中动作一顿,有些稀奇地挑眉看她。 沉沉只好又一脸无辜地看回去:不是你爱教训人的么? 怎么别人听了你的教训,你又看着不满意了? “摄政王?” “你从前总学着阿治叫我三哥,”魏骁道,“病过一回,终究是长大了。” 他也许是无心之语,随口一提。 沉沉却心口微动,惊觉自己似乎又不觉跳脱出了“十六娘”的壳子、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低头装起鹌鹑。 殊不知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在魏骁看来,正是从前解十六娘最“常用”的招数之一。 于是,眉心顿蹙。 原本还存有的一丝打趣之心烟消云散,他不再同她绕圈子,直接便入了正题。 “今日一见,知你身体康健无碍,我心中也宽慰许多,”魏骁道,“犹记数年前,你被贼人所掳,阿治深夜求到我门前,彼时,我亦曾派下暗影卫封山搜寻数月,却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一个弱女子强撑着从贼人手中逃脱、自己寻了回来——” 沉沉深谙“天上绝没有白来的馅饼,也绝没有平白无故的吹捧”的道理。 闻言,唯恐他问自己是被什么贼人掳去、又是怎么逃了回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不过是侥幸罢了。我病过一回,从前的事都已记不清,连贼人长什么样子,都全忘记了。” “全忘了?” “……嗯。”沉沉心虚地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还好魏骁似乎意不在此,也没有多问。 只悠悠笑了一声:“罢了,绝处逢生,必有后福。十六娘,想来你是个有福气的——” “所以,又何必,”他话音一转,“始终执着于把这一身的福气,空耗在一个、与你无情亦无缘的人身上?” 他与解家的这门婚事,本就非他所愿。 不过是昔日母妃权衡利弊,既能保住他与阿治的兄弟情谊,又能争取解家不吝金银、在背后支持他争夺储位而做出的下下之选。 若他没有做过曾经的那个“梦”,不曾亲身走过梦中那一步踏错、步步皆错的人生。 或许,哪怕看在魏治的情面上,他仍会把解十六娘迎入王府:不管是做那镇宅的鬼符,抑或一家主母,甚至自己某个庶子的母亲,什么都好——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只要能于他有所助益,娶谁都一样。 可偏偏,他梦过,走过,度过。 解十六娘于他而言,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 纵然他今日可以卖魏治的面子见她一面,可这并不代表,这余下的一生,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解家人蛮横无理的纠缠。 他的耐心终究有限。 保不齐哪一日,便会对解家下了死手,由此伤了兄弟和气,所以,在那之前。 “十六娘,你看。” 他忽的推开一旁塔窗,伸手指向窗外。 沉沉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却见他所指初,正是方才她与阿史那金撞了个满怀的正厅之外。 而此刻内中众人不知为何,竟都倾巢而出,从这居高临下的佛塔塔顶望去,只能瞧见一群簇拥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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