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听舅父提起过,江湖之中,有位名为百里渠的神人,号称“千面郎君”。 因精通易容之术,只消见过的人,便能原模原样复刻出对方的脸,且毫无破绽、堪称千人千面。可惜,此人行踪诡秘,以各色面孔行走世间,从不透露身份,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但……光凭易容? 他忍不住将今日见到的解十六娘,与记忆中的谢沉沉放在一处比较,迟疑再三,最后,却仍是摇头。 就算可以易容,人之骨骼早已长成,又岂能轻易改变身量? 谢沉沉不过堪堪到他胸前,解十六娘,却已几乎挨到他的肩。两人一个瘦弱矮小,一个,在女子中称得上高挑,且略丰盈。 再联想起那十六娘听他提起是否去过上京时颇显怪异的表情,无端选中金复来,又胡编乱造的一堆理由…… 金复来昔年拜师于顾氏商会,师从顾华章,明面上中立无害,可他清楚,这人分明是魏炁的走狗无疑。 以魏炁的脾性,便是假扮,又怎会允许谢沉沉另嫁他人? 是以,与其怀疑解十六娘与八竿子打不着的谢沉沉是何关系,不如说,如今的解十六娘、更有可能是个已经换了“芯子”的魏人细作。 他又怎能把一个卑鄙下作的间客,和谢沉沉联想到一起? 思及此,魏骁脸色微凝,侧眸望向窗外、如墨夜色。 良久。 终于再次提笔,亲手在另一封急函之上——已然写满的九个名字后,再添一名。 ...... 七个月后。 魏都,上京。 宫殿恢弘,飞檐斗拱,年前方才重新整修过的琉璃青瓦,在日光之下,泛起碎金色的细光。 昔日最为富丽堂皇、后宫众人无不仰视之的息凤宫,此刻,却是七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 破败陈旧的正殿内,废后江氏顶着一头花白乱糟的发,抱着怀中破旧褪色的彩绘木塑,嘴里不住喃喃自语。 时而兴高采烈,时而高声痛骂,时而泪眼朦胧,时而望着远处、神色木然: 不过七年光景,昔日风韵犹存、不怒自威的一国之母,肉眼望去,竟已俨然是个花甲之年的疯老太。 “娘娘!娘娘!” 曾侍候她多年的大宫女兰芝,如今,亦是一身粗麻布衣。 一大早便不见人影,消失了数个时辰,眼下,却忽的从殿外匆匆奔来,环顾四周,满脸紧张之色。 确认殿中并无耳目盯梢,这才小心翼翼掩了门窗,三步并作两步、直窜到江氏跟前。 “娘娘,咱们要有救了!”她说,“咱们能给十皇子报仇了!给雉奴报仇!” 江氏闻言,眼神却仍旧定定望向远处,似乎半点没有注意到她。 殿门关了,看不见外头,便死盯着门。 那既痴而疯的神色,仿佛已真正浸入旁人无法踏足的世界,任由兰芝紧紧拖住她的手、热泪长流,依旧毫无反应—— “那小世子不念咱们的情,养不熟的小崽子,终究是靠不住……!幸而,还有人惦记着娘娘,还有人想着您、盼着您!奴婢就知道,娘娘是有福之人,绝不会被那昏君活活耗死!”兰芝道,“曹丞相……他今日托了人来,说是、说是从不曾忘记您两家昔日的世交之谊。” 虽说她是在入宫之后,才跟在江氏身边伺候,可时间久了,却也曾几次听人有意无意提起,皇后娘娘之所以能稳坐后位而不倒,一切只因娘娘昔日背靠家族,曾出过前朝祖氏三代元老。 若非娘娘以性命相胁、以利益相诱,引族人投奔先帝——彼时的上京城门,不一定能破。更不一定,能破得那般叫人措手不及。 皇后娘娘,是有功于大魏,有功于陛下的。 而如今大魏当朝丞相,权倾朝野的右丞曹睿,同样也是当年里应外合谋反、大开城门的“参与者”之一。 当然,在大魏的史书之上,则称他是有勇有谋,另投明主。 “那人带了信来,说是曹丞相与您有要事相商。若事成,日后定能保您不死,余生永享富贵太平。”兰芝边说着,边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也不知是在这深宫之中实在过得无聊寂寞,无人说话; 抑或看着昔日旧主如今这般痴呆模样,心中不忍。 单是递信的这一阵功夫,她嘴里竟也不忘恨恨不平:“那孽障……倒行逆施,兴兵征伐,我就知道,迟早有一日,会碰了钉子!这不是就在辽西啃了一嘴泥么?奴婢只偷偷出去这一趟,也晓得,背后议论这事的人大有人在。” “从前,只知他残暴不仁,还当他对那女子有几分情意,为此空置后宫,迟迟不娶。可谁能想到——他亦是个恬不知耻、毫不知羞之人!平西王死在上京,他与那位王姬的婚约早已遭人唾弃做不得数,如今,那王姬招婿于天下,他竟还遣人前去刺杀,留书一封,极尽挑衅……挑逗之能事,这等行径,与登徒子何异?!” 什么【昔我之妻,今甚眷之】。 什么【乐极何欢,不思故土】。 简直放浪形骸,不堪入目! “王姬不堪受辱,险些自绝,幸而被及时发现,这才勉强活了下来,事后,又含恨写下封万字血书,信中痛陈那孽障的不忠、不仁、不义,随即便昭告天下,要嫁与七殿下为妻——您还记得七殿下么?就是那解贵人生的草包。” “如此一来,岂不是告知世人,堂堂大魏皇帝、竟还比不过那草包么?当真是往那孽障脸上扇了好一记响亮耳光!痛快!!……娘娘,这也是为咱们出了口恶气啊!” 江氏黑沉沉的眼珠,倏然僵硬地转动了下。 眼神不再痴望向某处,而是有些迟缓地、呆呆地向上,定在了兰芝脸上。 “娘娘?” 兰芝看在眼里,声音不觉发抖,低声轻唤。 江氏不答,只一眨不眨地,不错眼地盯着她。 眼神仍是呆的——兰芝见了,却竟犹似受到鼓舞,心道:是了,娘娘平生最恨,便是那杀害陛下与大殿下、又害了雉奴的畜生。 但凡魏炁活得不痛快,便是娘娘最大的痛快,她给娘娘日日夜夜讲的这些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娘娘能变回曾经的样子么? 她于是讲得越发起劲:“婚事办得极为风光,那赵家女宁可嫁给毫不中用的七皇子,也绝不给那孽障半分好脸色,真真是女中豪杰!说来,倒也称得上有几分昔日赵家人的胆色——” 话虽如此。 她没有说的是,辽西虽未将赵王姬“拱手奉上”,相反,着急忙慌、安排她另嫁他人——还是嫁给名义上仍为质子的魏治。但他们似乎也不愿真的开罪那个疯子。 因此,拒婚过后,又转而由魏治以兄长的名义,向上京送来了十余名精挑细选的美人。 如此这般,那孽障贪美好色的名头,倒是彻底传了出去。 算算脚程,就在这几日,那群被送来给人消遣的小蹄子也该到了。 兰芝入宫多年,心知肚明这个中的交易与谋算,却从不曾将这些事说与江氏听:她要说的,唯有魏炁的丑事与恶事,报应与灾劫。 见江氏迟迟没有接过她手中信函的意思,又忙低头道:“娘娘……奴婢,是奴婢扯得远了。” 这些年来,江氏时而清醒,时而发疯,昔日余威犹存。 兰芝心里对这位主子,也依旧是怵得慌:“奴婢今日见了曹丞相派来的人,他告诉奴婢,曹丞相有要事与娘娘相商,还请奴婢将此信代为转……” 转交。 话音未落。 却只听“噗呲”一声,在这冷清到几乎瘆人的殿宇中突兀地响起。 兰芝手里还紧捻着那封信,脑袋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去,看向那把捅穿自己小腹,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渗血的匕首。 “娘……娘……”她的声音里掺着不敢置信的哽咽。 两手慌忙捂住伤口,却还是止不住血,更止不住痛。 被痛意激得不由倒退半步、她嘴里仍在呜咽:“奴婢对娘娘……一片……忠心……” 手中信函飘落在地,被血泊浸透。 江氏却冷笑着,牙齿不住打战,一脸森然地盯着她。 “赵为昭——!” 江氏几乎喊破喉咙般嘶声大叫:“我认得你,你剥了皮我都认得你!别想蒙骗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你害死我雉奴,你要死,你的儿子迟早也要死,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刀刃在腹中翻搅,兰芝无力挣扎,终是两眼翻白,身体彻底软倒下去。 殿中“扑通”一声,令人心底发凉的钝响。 江氏却置若罔闻,只静静坐在一地血泊中,一脸爱意地,轻抚着怀中木塑。 “都死了……都死了,”她喃喃自语,满面笑容,“只剩我和你了。” “峥郎,你说过,我们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你答应我的。” “一生一世……谁都不能再叫我们分开……” * 而与此同时。 上京城外,一辆四马齐驱的华盖马车,正在重兵护送下,缓缓驶在官道之上。 车中不时有人撩起车帘,四下探望。 眼见得城墙渐近,原本交头接耳、同身旁人窃窃私语的少女,却骤然低头拭泪,模样伤心不已。 “宋姐姐,这、咱们这就算到上京城了么?” “嗯。” “我这辈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上京——呜呜,呜,第一次来,就要……就要去见我的太姥姥同太姥爷、还有阿爹阿娘了。呜呜,我、我阿姐,今年要烧多少纸钱,才够我们在地下花……” “别说晦气话!咱们也不是非得死。” “可、可是宋姐姐……你怎么也在哭呀。” “……” 似乎没发觉身旁人无言哽住的表情,那一身绿衣的少女说完,擦擦脸上眼泪,又接着呜呜咽咽:“早知如此,我走之前便该多带几张胡饼的,我好想念诗娜儿做的胡饼……死就死了,至少、至少得叫我做个饱死鬼吧——” “别说了。你看你旁边那个,不就是只现成的饱死鬼么?” “啊……” “她都昏了多久了,还不见醒,倒是每次送膳来,都闭着眼睛吃得一干二净,”女人摇头道,“照这么下去,别人不知道,反正她一定能做个饱死鬼——” ...... 谢沉沉是在一阵颠簸中,被生生晃醒的。 迟钝的五感逐渐回笼,沉重无比的身体,亦逐渐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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