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还“剩下”的人,除了她,眨眼间,便就只剩那宋姑娘,和那个从进来开始就不停在哭的小美人了。 “昏君!” 宋姑娘两股战战,握刀的手亦在发抖,显然是吓得狠了。 可她仍是学着那些身死的“前辈”,将刀刃对准了自己,一旁哭得抽噎的小美人见状,也颤颤巍巍从腰间掏出那把匕首。 到此时,沉沉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方才不让她们把匕 首带下马车,是因为绝逃不过搜身。可如今,十二个人,十一个带着利器的,却都把刀带进了这里。 好似从一开始,就算准了会出现这样惨烈的局面一般。 “别!” 沉沉脸色大变,撑着酸软的双腿扑将上前,一把抱住了小美人的腰,吃力地伸出手去、拼命够她那只握刀的手。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她的确不是什么绝顶大好人,却也绝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曾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横死当场。 “你……” 小美人脸上泪痕未干,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她。 正要张口,却忽然盯着她身后,愕然地惊叫出声。 “宋、宋姐姐?!” 沉沉一愣,循声回头,却见一片寒芒划过眼底,原本横在那宋姑娘颈边的匕首,竟赫然对准她面门直刺而来—— 可,也就只是“而来”了。 沉沉捂着脸就地一滚,却迟迟没有等到那刀刃落下。 取而代之,是一声痛哼传到耳边。 “呃……啊!!” 不知从哪飞出的一块碎瓷片,顷刻之间、刺穿女人后颈。 姓宋的姑娘捂着血流不止的喉咙,呛出几口血沫,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宋姐姐!” 小美人哭着膝行数步,靠近那委顿在地的身影。可近距离看到那般骇人的伤口,显然还是出离了她的承受极限。很快,她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两眼翻白,昏倒在地。 “……” 而也正是这一声无可忽视的闷响,终于把还陷在宋姓姑娘突然发难的意外插曲中、迟迟未回神的谢沉沉惊得窜起—— 是了。 窜起。 她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环顾四周,除了尸体还是尸体,鲜血浸透青砖,喷溅在那素色的帷帐上,留下一片又一片骇人血痕。 事已至此,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终于反应过来:魏骁送她来上京,根本不是让她来“嫁人”,甚至连“替嫁”也算不上,他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分明就是要她的命! 无论是自绝还是被杀,总之,魏骁是要她死在这里的。 她额上冷汗直冒,不自觉退后半步,又半步,直觉地想要离这些尸体远些。 可,就在她逐渐靠近殿门的同时—— “你的刀呢。” 一道再熟悉不过,恍如隔世的声音,却忽的在殿中响起。 ...... 那声音并不带任何情绪,轻描淡写的语气。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设想过无数再见或永不再见的可能,心中不会再有丝毫波澜起伏。 却不知何故,这瞬间,她仍不由一怔。胸腔鼓噪的心跳,淹过万般惊骇与惶然。 如浪潮奔涌,潮起又落,徒留裸/露在外的沙石与黄土——本该早已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荒地,此刻,却竟如陷在漩涡深处,狂乱而不安地翻搅着。 她僵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血色浸染的素帷掀起—— 任由殿中众人自绝于面前,而自始至终毫无反应的魏帝; 残忍无道之名响彻于天下,依旧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的暴君。 魏炁。 她揉了揉眼睛,似乎想要把他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可无论她怎么睁眼闭眼,仍无法藏去眼底那一抹雪色,无法不看,他斑白的两鬓。白发垂落,掩在枯涩的黑发之间,醒目得近乎残酷。 那是和他那张美貌的脸格格不入的苍老。 纵然他的容貌依旧年轻俊美如昨,轮廓却褪去最后的青涩;肩膀,身形,都不再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终是长成了一位嗜杀无道的帝王,却再没有什么,比那缕白发,更清楚地昭示“故人”:岁月已逝,不复追矣。 “……” 沉沉低声说:“我没有刀。” 我不是来杀你,更不是为了跋涉千里、专程死在你的面前明志的。 她心中闷得厉害,说话的声音亦不觉瓮声瓮气。 许久,却仍是深深呼吸,鼓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 “我……陛下……” 解释的腹稿,求饶的腹稿,早在这一路行来的踟蹰中拟好。她连想都不用想,便能说出一番长篇大论。 可,与他“四目相对”的这瞬间。她竟又忽的一顿,不受控制地刹住后话,只静静盯着那双——并没有随着她不闪不避的目光而聚焦,依旧涣散的双眼。 一种直窜天灵的寒意,骤然席卷了全身上下。 她讷讷失了声音。
第98章 爱惧 毫无疑问, 这是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 沉沉愣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的想起小时候,那位给她算出“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命的老先生。 她少时不懂事,第一次见着这种好似蒙着一双白翳,雾蒙蒙无法聚焦的眼睛, 觉得好奇,又实在害怕,是以下意识躲在了阿兄身后。听见阿兄喊他作“老瞎子”, 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喊了几声。 谁料, 阿兄这么喊没人管, 独她一开口, 却被爹爹毫不留情地拎起来、狠狠打了十几下屁股。 【呜啊——!】这是她嚎哭震天的声音。 【阿爹,别打了!】 这是谢缨在旁急得跳脚,扑将上前来劝,【不要打了!她又不知道……!总之,别打了!】 爹爹一贯疼她,从不对她动手,说起来,那实在算得上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打。 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谢沉沉变谢蠢蠢,最后,还是那老先生微微一笑, 开口替她解了围。 【罢了, 潜渊, 】他说,【莫要……吓着了她。孩子, 过来些,让我瞧瞧你。】 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又如何“瞧瞧”人呢? 她不懂,却还是抽噎着向老先生道了谢,一步三回头地走近了他。 那双本该早已无法视物的眼睛于是直直向她望来。须臾,他伸出一只树皮般苍老的手,轻抚她发顶。 破烂的道袍,平庸无奇的皮囊,衰残如风中残烛的身躯,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脸。 那实在是个随便扔到人群里、就再找不见人影的老头子。 可时至今日,沉沉却还记得他那时一字一顿、给自己批下的“命数”,或者说——祝福。 【孩子。】 他说:【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这位老先生的话,多年后,她果真经常倒霉,命途多舛,不曾事事如意。却也难能可贵,总在绝境之中,收获几分意外之喜。 ——可是,真的全都是“喜”么? 谢沉沉看着那双找不见焦点、雾蒙一片的眼,看着眼前少年……不对,该是青年了,看着他斑白得不符年纪的两鬓。 她从前觉得能重活一回,大抵是自己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努力做个好人的“回报”……如今却觉得,大概是报应也说不定。 所以。 这不就来了么? 这不就给她机会让她领受这份“报应”了么? 她想好好做解十六娘,想过从前奢望而不得的安稳日子,也因此,她愿意为了保下解家安稳而与魏骁交易,嫁给金不换。她甚至为此找了许许多多的粉饰太平的理由。 但心底里,那句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是无法对自己的心说出口的那句话,最残酷的原因,却是一句直白到几乎难以说服自己的—— 【我不想要他了。】 是的。 她,“不想要”魏弃了。 活了两辈子,死了两次,皆是横死。谢沉沉终于认清楚了自己的命。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普通,善良——但也懦弱,同时,帮不上什么大忙的滥好人。 她会恐惧战争,恐惧杀戮,会怜悯弱小,施舍善意,可在真正的强大和虐杀面前,她总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乃至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用眼泪来忏悔一切的失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自己爱魏弃。 和上上辈子对“卫三郎”那种,由感激而生出、由崇拜而深植的孺慕之情不同,她只不过是单纯地,喜欢这个有一副好皮囊、对自己好、身世凄苦却不自苦,在这世上,与她有最亲密相依、最深厚依赖的少年。 她就是这样一个肤浅而知足的傻人。 所以,尚不明白何为爱的时候,已糊里糊涂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朝华宫里,被明里暗里地挤兑和陷害也好,经常吃闷亏受克扣也罢,从不明说、却被命运安排“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已隐隐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情谊; 北疆战场,一个不远千里而来,一个不远千里而归,两个残废在一间屋子里养病。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少年人两心相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的人了然于心,要用一辈子,有的人,却不过是那一瞬的事。 不然,江都城中,他们又怎会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世俗夫妻般生活在一起。 一个“谢二小姐”,一个“书院夫子”,私定终身,不畏流言。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这又将是一段“小姐与书生”的浓情佳话。直到那震彻全城的钟声,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骤然敲响。 军师公孙渊携五千部众跪于书院外,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的人群,尽皆叩首。呼声震天,恭迎九皇子魏弃回京。 “江都远,碧川长,碧川飞出只金凤凰。” 昔年沉沉离开江都城时,曾见路边小儿一路追赶马车,嬉笑着、唱着新学来的童谣讨赏。 这一生,作为解十六娘赴京,同样经过江都。 她千般纠结,不忍牵累故人,最终却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偷摸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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