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她乔装打扮,好不容易到了萧府门外,看见的,却唯有一片焚烧过后、满目疮痍的荒园。 一个“故人”,不,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傻傻地在那断壁残垣外站了很久。 或许是那模样实在太过惹眼,有好心的货郎路过,还笑着同她搭话,问她是不是也来等段“奇遇”的。 【你是不是听漏了消息,没来对时候?这都过了几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货郎见她脸色苍白、全无半点血色,又好心解释道:【这萧府里头,葬着“谢后”家里那几个亲眷,可金贵着呢。话说,他们要是活到现在,少说也得是上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吧——姑娘,你晚来了几个月,“奇遇”是碰不上了,实在不行,沾沾贵气倒也不错。】 【……】 沉沉动了动嘴皮,没说话。 眼神直直地盯着那废墟,额头爬满冷汗,眼眶里却愣是没泪流下来。 【看你这样子,难道连“谢后”是谁都不知道?】货郎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瞥了眼自己担子里没卖出去的两套话本。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冲着她大侃特侃起来:【谁不知道,那暴……咱们陛下,不近女色,这辈子唯一搁在过心上的女子,大抵也就只有他那短命的糟糠妻了!这,便是“谢后”,陛下唯一认过封过的皇后。】 【打从七年前起,每年秋末,谢后忌辰,这位陛下定当风雨无阻、携太子至江都祭奠。就为这,年年来咱江都想求个偶遇的男男女女,那可都是数不胜数啊。】 【去岁,陛下率军南征扶桑,人在万里之外。谁都以为他来不成了,结果,他竟也日赶夜赶,风尘仆仆地赶在最后一天来了。呃……就是可怜那小太子……年纪还不大,也就是个半大孩子模样。我远远看了一眼,啧,这一路赶得,这孩子累得都不成人形了。】 【也就咱们陛下铁石心肠,管你是孩子还是什么,要换了咱,自己的孩子,可不得心疼死么?不过我想着,大概做皇帝的,儿子总是多的数不完吧……】 货郎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至少得有半刻钟。 沉沉却压根没听太仔细,只觉得那说话的声音仿若从天外传来,蒙着层纱般,飘渺虚无。 或者说,她根本不关心这座废墟在成为废墟之后,如何被世人传得玄乎其玄。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怎么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干涩地在耳畔响起,【为什么会死?】 【谁知道呢,】货郎闻言,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也是听人说的,那天晚上,不知从哪吹的风,不知怎么走的水,总之,一把怪火,直接就把整座府邸烧了个干净,除了几个警觉的逃了出来,剩下一家四十五口,全都葬身火海。发现的时候,都烧成……唉,不说了,你个姑娘家家的,说了也吓人。】 只不过嘛。 说是不好说,不代表不能看。 货郎一眨不眨观察着她脸上表情,忽的,从自个儿担子里飞快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想知道,不如买上一本?你瞧,姑娘,这上头可还有那镜无尘亲笔作传,三两银子,不二价……诶!诶!别走,实在不行,二两银子也成,别走啊!】 ...... 沉沉最后用一两银子,买下了那所谓话本大家“镜无尘”,写的《谢后传》一本。 翻到后记中,确有三言两语提到萧家满门被灭之事。 只不过这镜无尘大抵人如其名,是个心无尘埃自清静之人。所以,哪怕是这等血腥残忍之事,他亦只一笔带过,留下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批词,便罢了。 无论是牵连进前朝谢后之死而因此被灭,抑或纯粹被那些、对魏弃心有怨恨的人杀了泄愤,萧家满门四十五口,到最后,也不过博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沉沉忽的想,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和娘、阿殷还有妹妹婉娘,老夫人……在地下团聚了呢? 第一次,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活过来”这件事。 也是第一次,她开始怀疑,活着面对这些惨痛的结局,或许,比死了更可怕。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有合眼。 却一反常态,甚至出乎她自己预料的,她没有哭,没有预想中的崩溃。 只是脑海中来来回回,回荡着昔日阿娘重病时,搂着她、说的那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芳娘,他的身份,终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 【芳娘,若是娘亲现在同你说,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从此安心在江都城做从前的你,你愿不愿意?】 她那时满心都是要与魏弃长相厮守,所以,有一句顶一句。 说,出身不是人可以选;说,无论生死,她与魏弃都要在一处。 顾氏听完,爱怜地抱紧她,什么都没说。 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了。睡梦中,才依稀听见阿娘那一整夜不停的叹息。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阿娘已经想到了日后萧家的结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曾以为,或者说,她和魏弃,十余岁时,一派天真,都曾以为那一去:离开江都,远赴上京,只为了挣一个自由高飞的前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永远离开斗争漩涡的可能。 可他们都错了。 那座皇城,最终把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 她如是,魏弃亦如是: 她变得更加胆怯,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 而魏弃——尽管她不愿承认,可她与魏弃同卧一塌,日日相见,又岂能感觉不到? 不停的杀戮、双手染尽人血,已然渐渐改变了他本来的心性。 他还能在她的面前,尽可能不漏破绽地维持“人”的模样,只因为他在外面杀够了人,强压下了心底的杀欲。 可他终究有压不住的那一天。 三十一,杏雨梨云,陆德生,那些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却是切切实实陪伴过她的人,有些已经变成地下白骨。她直到眼睁睁目睹死亡的那一刻,才悚然发现,原来,世间并没有有情饮水饱;原来,她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拦住他。或者说,她看到的,仅仅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已经无法抑制的另一面,她唯有用眼泪、用伤疤、用生死去“威胁”—— 可她害怕啊。 她没办法不害怕。 害怕终有一天,当她的眼泪、伤疤、生死无法起到任何作用,她也许就是下一个杏雨。 害怕,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不敢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她太天真,愚蠢,轻易地,就会把一个半路相知的人当做朋友。 而这个朋友,也许不被魏弃所认可,也许,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朋友也会背叛自己……可背叛的代价,绝不是强忍眼泪的一声“绝交”可以结束的。而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某一天,这个“朋友”,也许就会死在魏弃的剑下。 可杀人过后的魏弃呢? 在她面前,他仍然还是那个会懒洋洋为她打扇,给她剥荔枝的少年——尽管那只剥荔枝的手,前一刻,才染上过她身边人的血。 所以,想明白了这一切,那时的她,才会害怕到明明已经醒了,却仍迟迟地装作不清醒。 清楚地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听见梨云的哭声,听见魏弃如一缕游魂般轻飘的脚步声,她什么都知道,却始终不愿意睁眼。 宁可喝下毒酒,求一个了断,也不愿再互相磋磨,空耗时光。 她怕啊。 爱是明晰的情,怕却是令人胆颤的退无可退。 她知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少时养在父兄膝下,天真不知世事;八岁家中巨变,从此过上寄人篱下、只求一口饱饭的日子。 她不懂尊严,因为尊严不会让她吃饱饭,她的膝盖软得谁都可以跪,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知廉/耻地对魏弃说出“真心天地可鉴”,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在阿史那金手下为奴作婢,又翻脸不认人地给人下毒。她也有过普通人的善良,没法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堂姐受苦,没法对濒死的魏弃见死不救,没法看着只剩一口气的阿史那金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的善良,只能支撑她在活下去且不牵累她人的前提下给予善意。 其实,她从始至终,沉沉想,她只是一个很想活下去的……三流小人而已。 她做不了“皇子妃”,更做不了“谢后”; 她从不奢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愿不会,一人身死,全家连/坐。 仅此而已。 沉沉抬起脸来,望向眼前步步逼近的帝王。 忽的,双膝一软,她在他跟前端正跪下。 “陛下,”她说,脑袋磕在地上,沉闷的一声响,“求您明鉴,奴……民女,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加害陛下之心。” 一个本该早已死去,孟婆汤灌下两大碗、前尘尽忘做新人的游魂,如今却得到了再睁开眼的机会。 阴差阳错,故人相见。 她多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发,剑指河山的君主,他早已忘了她,或者,记得她、却仍不妨碍他过得逍遥快活,如此,她虽有些难过,却也能顺理成章地“以牙还牙”,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重活一次的人生。 如此,在她决意抛下他去另觅天地时。 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无法控制地热泪长流。 还好……她从小就是个能骗人的。 一边哭,说话的声音竟也抖都不抖,她只俯身下去,重重向魏弃磕头,说:“民女乃金家妇,受人蒙骗,故才至此。” 说:“请陛下开恩明鉴,”用解十六娘的身份,向高高在上的帝王陈情,“民女若有半句谎话,当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还请陛下开恩……饶民女一命。”
第99章 生杀 沉沉伏在地上, 脸上泪痕未干,满头大汗。 而这汗如泉涌的缘由——显然也不仅仅是因那扑面而来、令人胆寒的帝王威压,而是踩在她肩上, 那份生杀予夺的重量。 “你惯用哪只手。” 就在半炷香前,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问她。 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或威慑,似乎只是随口的一问, 可,就在她犹豫着说出“右手”的刹那,一只未着鞋履、却被血色浸透的赤/足, 毫不留情地碾上了她的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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