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连吃痛的闷哼声都未及发出, 原本便因叩首而伏下的双肩瞬间塌陷在地。 肩上重量稍一加深, 她立刻听见骨骼碾碎、清脆的碎响, 不由地汗如雨下,却连稍微抵抗的动作都做不到,整个人完全被覆盖在一种恐怖的重压之下。 仿佛踩在她肩上的不是一只脚,而是一座山。 她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只有嘴还能动弹,挣扎着出声求饶:“陛下,民女无辜,求陛下彻查, 民女绝无……!” 绝无半点不敬? 绝无加害之心? 都没有用。 她不想死,不意味着她就能有不死的权利,出现在这里的十二个女子, 已死了十个“大逆不道”的, 晕了一个“胆小如鼠”的, 还剩下她这么一个“苟且偷生”的——其实,和地上那些死了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上位者,尤其是如魏弃这般大权独握的上位者,不会去思考谎言的真假,一切只凭直觉和心情行事。 【倘若陛下今日兴致好,说不定,你们这里能活下三之一,回头送进东宫,太子殿下倒是个心慈的,想必不会为难你们一群女子。若是不走运、恰好碰上陛下……】 沉沉忽然想起进殿前,那胖宫女讳莫如深的表情。 心道,很不幸,魏弃今日的心情大抵算不上好。 而自己,大概就属于不走运的那种,总是每次都能撞在人的枪口上。 “陛,下,”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牙齿打颤,撑在地上的双手直抠出两道血痕来,“民女解明珠,曾受先帝指婚,许以摄……许以昔日的,三皇子为妇,因故流落在外,昏迷数年,再醒来时,婚约……已废,民女却已不为辽西贵人所容,这才,匆匆,嫁了金家……” 蚍蜉撼树,蝼蚁亦有偷生的本能。 她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嘴里仍不住喃喃说着解十六娘的生平,企图能换来这位陛下的一丝怜悯之心,又或者,在他心里,还有丁点被利用的分量也好。 “魏骁,”头顶却忽的传来一声冷笑,“解家女,变金家妇,他倒是舍得本钱。” 沉沉哪里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只当他是终于想起了这位解家十六姑娘,心头一喜,忙道:“陛下明察,民女确乃——!” 终于反应过来了吧? 她是解十六娘,是魏治母家中最疼爱的的幼妹,是辽西摄政王的“前未婚妻”,本该嫁给金复来的她,如今却出现在上京皇宫……个中阴谋,一想便知。 活着的她,总比死了的价值稍高些,于情于理,总该给她一条活路吧? “陛下,”她说,面不改色地卖了辽西某个混账玩意儿,“民女,心向大魏,绝不会,帮人,污蔑陛下……也从未有过,以死相胁之心……” “十二女血溅承明殿,誓死不从昏君。” 魏弃却只淡淡道:“若孤没有猜错,你们每一个人,在辽西,出身理应都不低。尤其是你,解家女——怎么,我那位三哥苦心孤诣,要做正义之师,捎带着你们的命来做他的垫脚石。你食君之禄,受命而来,却,临阵反悔?” 前脚说他觊觎赵明月,后脚便给他送来十二个“敢死兵”,要不了多久,他这个暴虐不仁的名声前头,又能再加上一个更让天下人所不耻的“性好/色,喜夺人妻子”。 魏骁的算盘倒是打得精明。 只可惜,挑的人里,却并不是每一个都那么视死如归。 而他,不稀罕临阵倒戈的叛徒,不介意成全。 ...... 没有焦距的双眼,似乎在虚无中找见了方向,“视线”落低,幽冷而平静地望向脚下。 鬓边白发垂落,更衬得一张出尘俊秀的脸,少了几分尘世秾艳,却更似神祗圣洁,高不可攀,无悲无喜。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沉沉作为殿中仅剩的活人之一,却也无从观察——她甚至连头都抬不起。 只一瞬间,感觉到肩上力气稍松,立刻贪生怕死地就地一滚。捂着受伤不轻的肩膀,她趴在地上,气喘如牛,心道自己十六娘的身份还没捂热,难道今天就要折在这了? 对上魏骁,她尚且还有解家作为资本,可以与他唇枪舌战,是因自信自己在依从他的前提下,魏骁不会轻易杀她; 可对上魏弃—— 她发现,自己现在完全摸不透这家伙的想法啊啊啊啊! 他杀人不讲任何理由也不考虑后果,想杀就杀啊啊啊! 沉沉在心中咆哮,难怪说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当一个人完全不害怕你能够威胁他,不好奇你从哪来,不对你存有任何情绪时,踩死你,可不就比踩死路边的一只蚂蚁简单么? 亏她临别前还托七娘打听了一下,说金家在大魏这边的生意,比之盛年时的解家亦不遑多让。 可,就是这么一个富可敌国、跺两脚能影响今春粮价的商人,在魏弃这里,竟然连句“彻查”都换不来!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沉沉艰难地爬起身,强撑一口气,继续维持着跪倒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跪在这尊杀神跟前。 “民女不是临阵反悔,”她说,“实乃被蒙骗而来,从始至终,都不知个中设计。” 说话间,被疼痛逼出的冷汗已渐渐浸润了衣裳。 她的肩膀不知是脱了臼,抑或干脆折了骨头,整个软软地垂荡在身侧。 一片死寂间。 没听见魏弃吭声,也不敢抬头,她的眼神飘忽,又不经意瞟过那横躺在地、死不瞑目的“宋姑娘”: 准确来说,是瞥过那贯穿女人喉咙的碎瓷片,留在颈上、醒目又骇人的伤口。 这—— 她脑中“嗡”一声,福至心灵,立刻龇牙咧嘴地开口:“陛下,方才救了我,民女当以余生报答陛下救命之恩,绝不敢再生二心……” 而且,你才救了我,不至于现在又要杀我吧? 刚才突然发难只是试探我是不是说谎对不对? 魏弃的“沉思”被人打断,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偏头。 那双蒙着白翳般诡异而渗人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却仿佛仍能看清什么一般,直直向她望来。 沉沉正好满脸期冀地抬头,不巧与他双目对上,登时吓得一哆嗦。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发觉自己绝无可能漏出破绽——分明还是顶着十六娘的壳子在说话,这才稍松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望向那双不知是在看她、抑或透过她看向某处的眼睛。 “民女感念陛下大恩,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结草衔环以报。 话音未落。 “救你,因为你在救人,”却听男人薄唇微动,轻飘地吐出一句,“有趣。” 沉沉:“……” 可你说“有趣”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看起来像是在说一块砖很平整,一面墙很结实……一个死人,很安详一样啊? 有趣,所以留人一命? 她的心高高吊起,强忍肩上剧痛,俯身再拜:“民女惶恐——” 话音未落。 “可惜,徒有救人心,毫无意义。” 却听那声色如刀,将她片片凌迟,每说一个字,她的心便往下沉重一分:“她们死了,尚有节名,你苟活于此,难道还盼着金家人冒大不韪,把一个送进宫的女人,再光明正大接出去么?” 既然活着,还不如死了,有什么必要一心求生? 生,既无益,何不赴死? 沉沉闻言一怔。 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顷刻之间,不由汗流浃背。 脑中飞快思索对策的同时,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可……入目所见,除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满是剑痕的斑驳墙壁,血痕喷溅的帷帐,哪里还有她能躲藏或逃命的去处? 她的脑子自重生过后从未转得这般快过,一声“陛下”还卡在喉口,冷不丁地,胸前却忽的一痛。 “……?” 起初,仿佛只是被人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可紧接着,那痛感却如水中波纹般散入四肢百骸。她低下头去,瞧不见任何伤口,可胸口分明如被撞瘪了般凹陷下去。回过神时,整个人已横飞出数丈远,后背狠磕在墙上。 原来,杀人……真的是这般轻易的事。 这是沉沉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 她如破碎的枯蝶般,手脚歪折,俯趴在地,血流了满脸,一动无法动弹。 恍惚间,脑海中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的确见识过魏弃的这门功法。 捻叶为刀,执气为石。 只不过那时,捻在他手中的莲子弹指而去,只为熄灭屋中烛火。 如今,他同样的一招,却足够在一念之间,取她性命于瞬息—— 罢了。 她呕出一口血来,心道,罢了。 她早该知道,没了生死相依的情分,她与昔日惨死在眼前的杏雨毫无分别。 只可惜,十六娘死了……解家的姐姐们,该有多伤心……而她好不容易,才能重新睁开眼睛。她还没有活够,不想……就这么死掉啊…… 双眼将闭未闭,只余一线天光—— 她伏在地上,呼吸越来越微弱。 脑海中的走马灯,画面却愈发清晰,代她回忆着这短暂贫瘠的一生、作为“解十六娘”的悲欢喜乐。 “姨父!” 忽然间,一道短促轻快的童声,伴着殿门大开的钝响传来耳边。 沉沉挣扎着望去,模糊而朦胧的视线中,依稀看见双白缎缠金丝的短靴,踏着一蹦一跳的步子越过自己。 紧接着,似扑入了谁的怀抱,声音一下便遥远起来,她只能依稀辨别、他嘴里叫嚷着的:“姨父!姨父!” 姨父…… 那孩子声音清澈,且笑且闹:“我听兰若说,您又不吃药了?” “是眼睛又疼了吗?我瞧瞧、我瞧瞧。诶……果然,看着比上个月还严重些了呀!” “听说您还把兰若给收拾了一顿?他又干什么惹您生气了。您知道他是犟脾气,怎么还是跟他计较,哈哈!” 兰若,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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