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看着,一时失笑,索性把它抱起、检查背上那鞭伤留下的伤口,只见雪绒似的皮毛下,裂开一道翻卷的血缝,仍在不断往外淌血,她眉头微蹙,顿时心疼地轻“嘶”一声。 “废物!!” 再看不远处,魏璟脸上、脖子上均被抓出数道骇人血痕,破相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自己有没有可能趁乱脱身、跑回东宫求救? 心念电转间。 沉沉悄摸挪动身形,意图遁走,却见魏璟忽的一把推开扑上前来替他擦脸的胖宫女,摸索着捡起地上慌乱丢弃的长鞭。 紧跟着,便又是毫无章法地一挥——几乎贴着她的面门擦过:“还不把这畜生给宰了!”魏璟道,“乱棍打死!打死!” 在场的三个小太监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畏于世子之威,互相推搡着上前,却又都踌躇着不敢动手: “神兽”,之所以为神兽。 倒不是它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而是因为这狸奴,乃是昔日谢后唯一留下的爱宠。 陛下或是爱屋及乌,登基后,索性便赐了它神兽之名,将其养在朝华宫中。每日饮食休憩,皆命专人伺候。 想来如今后宫无主,空置多年,真要论起,唯一称得上“主子”的,也只剩这只精得令人咋舌、仿佛依稀通了人性的神兽了…… 可它为何会出现在此? 若是真动了这畜生一根汗毛,到时陛下怪罪起来,世子与神兽,又究竟孰轻孰重? 众人心下各怀鬼胎,惴惴不敢言,被魏璟连着踹了几脚,也不过谨慎地将怀抱狸奴的谢沉沉四下围住,只那胖宫女最是机灵,借口去唤太医,飞也似的跑远—— 于是乎。 待到陆德生背着药箱,与后脚闻讯赶来的太子魏咎前后脚踏入夕曜宫中。入目所见,已然便是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更有甚者,真有小太监经不住骂、壮着胆子持棍上前。 “不可!” 陆德生瞳孔微缩,当即面色一变,暴喝出声:“住手!别动它!” 但,到了这一步,又哪里还叫得住? “怕什么,打!给小爷打!!” 更别提还有个怒火中烧的魏世子,捂着剧痛无比、血淋淋几乎无法视物的右眼,想也不想地怒呛:“你们到底听他的听我的?!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本世子的!” “它敢挠我的脸……姨父绝饶不了这畜生!” 区区一个太医。 再得圣心,能大得过世子? 有了这一声作保,持棍的小太监终是再无顾忌——木棍当头落下! 沉沉咬紧牙关,想也不想地抱着怀中狸奴背转身,试图拿背来挡这挟风而落的闷棍。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来。 相反,倒是听见耳边传来那小太监惊恐跪下、不住磕头的钝响。 “太、太子殿下,奴才不是有意的,奴才绝不敢对殿下动手,奴才……” “退下。” 魏璟并不多言,顺手将那手臂粗的木棍丢到一旁,随即半蹲下身。 平静中略带审视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向眼前怀抱狸奴的少女。 “你……” 你? 沉沉听出他有话要问,可紧张兮兮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魏咎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 原本紧绷的表情悄然舒展,顿了顿,唇角反倒又勾出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柔和弧度,轻声问:“解姑娘,可是惊着了?” 沉沉摇了摇头。 唇角紧抿,迟疑再三——末了,却仍是不由地看向他那明显被木棍敲得肿起一块的右手。 “你……的手。” “无碍。” 魏咎闻言,淡淡一笑:“我少时拜师习武,至今也有三年。一点小伤而已,并不碍……” 话音未落。 “兰若!!!” 另一头,魏璟正被陆德生按住检查伤口。 一边伸手蹬腿地挣扎,这厮嘴里也没闲着,还在不依不饶地大叫着:“你究竟帮谁!你连哥哥都不帮了,我看错你了!以后我再不帮你在姨父跟前说好话,绝交,我们这便绝交!!!” 沉沉:“……” 看一眼熊到没边的外甥,再看一眼明显成熟到不符年纪、莫名让人心头叹息的亲儿子。 她忽然觉得,背上的伤仿佛不疼了——毕竟,再疼也疼不过快要炸开的脑子。 与她相比,魏咎则显然是替魏璟擦屁股擦惯了的,不仅人到,还带来几名略通医术的侍女。 只是这回,魏璟那有陆德生看着、派不上用场。 这几名侍女索性便殷勤地服侍起沉沉,以及——她怀里那只赖着不走的“神兽”来。 “真稀奇,这神兽不是出了名的不爱在人前露面么,听说很怕生……今个儿是怎么了,竟然跑到世子宫中来撒野?” “说起来,我有个同乡的妹妹,入宫至今,整整七年都在朝华宫中伺候这狸……这,神兽。可听她说,每日也不过是把吃食原位放好,再把吃完了的骨头收走。朝华宫地方不大,竟是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它在哪。” “这么说,它也是个喂不熟的了。” “可不是么?” 俩侍女说着说着,忽然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 “诶——” 随即,齐齐望向一脸状况外的某人。 “话说,解姑娘,为什么这神兽……这么粘你?你怎么做到的?” 沉沉被问得愣住,心虚之下,默默停住了给自家崽子挠肚皮的手。 直把谢肥肥不满得哼哼唧唧,在她腿上耍赖似的到处拱。 察觉到一旁魏咎投来打量的眼神,她表情却愈发僵硬,想了半天,也只支支吾吾挤出一句:“大概,因为……我家中也养过狸奴?比较熟知它们的习……”习性。 话没说完,给她正骨的侍女手上没留神、重了力气,沉沉顿时痛得闷哼一声,虾米似的蜷了半身。 可,也就在这分神的瞬间。 “姨父!!!”好不容易安分了片刻的魏璟,突然又大叫起来。 紧接着,传到耳边的,便是陆德生慢了半步的喝止,与一阵难掩激动的碎步小跑。 沉沉循着那脚步抬头望去,正见半张脸都被裹了白纱的魏璟一脸可怜巴巴,紧抱住他那便宜姨父的右腿。 方才还狐假虎威、气势凌人的小少年,顷刻间,便成了乖到没边的顺毛老虎。 说起话来,更是边说边哭,一个字比一个字抖得厉害:“姨、姨父,”他呜咽道,“那畜生挠了阿璟的脸!……伤了眼睛,阿璟怕不是要,呜呜,要变瞎子了,呜……” “兰若胳膊肘往外拐,不许我打杀了它,可阿璟心里委屈!姨父,你来了,你替阿璟作主,把那畜生——” 不对! 沉沉的眼神落在魏弃脸上,心头蓦地一凛。 怀中的狸奴似也感受到她焦灼心情,不安地哀鸣起来。 她有心想做点什么,无奈离得太远,连提醒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魏璟被扼住喉咙提起,一颗心不由吊到喉口—— “姨父……!” 而魏璟几乎顷刻间变了脸色。 满面仓皇,却不敢、也不能反抗,只无力地轻拍着那卡在喉口的大手,嘴里不住轻唤着:“姨父,姨父,我是阿璟哪……” “喘不过气……阿璟,喘不过,气来了,姨父……” 却仍然毫无作用。 他的脸色渐渐涨红,濒临窒息。直至此刻,面对那看向死物般无情眼神,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错事。 可是,错了什么呢? 明明是那狸奴先扑伤了他—— “姨父,”他的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一张小脸哭得惨白,抽噎着,却仍在不甘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您不是最疼爱阿璟的么? 甚至远胜过兰若,所以,那些宫女仆妇们、伺候我的嬷嬷们,每一个都说,也许我在您心里的地位,已经高过太子。她们都说,在这宫里,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姨母,我便是最得偏爱的那个—— 对,姨母。 “姨、母……”他忽然挣扎起来,两只小手拼命拨弄着前襟,终于,吃力地拽住那只长命金锁,“姨母,给阿璟的……” 长命金锁,护百岁安宁。 姨父你也答应过的! 可是…… 可是。 他痴痴望向魏弃那双蒙了白翳,雾蒙一片的眼。眼眶下,依稀可见模糊的血痕——这双眼睛,既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惨状,也看不见这昔年承诺的信物。 姨父……是真的要杀了他。 就因为一只畜生! 他的命,还比不过一只畜生! 一瞬间,求生的恐惧几乎压倒了一切,也令他再顾不得所谓世子的脸面,甚至用尽全力扭头去看魏咎,他嘶声求着、哭着:“兰若,救我……兰若……!” 我知道错了,我不任性了,救救我…… 魏咎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陆、太医——” 陆德生看着他。 目光中有不忍,亦有叹息。 可,再多的医者仁心,终究也不值当,让他为一个并不懂得感恩的少年冒上生命危险。 魏璟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终是彻底脱力一般,绝望地闭上双眼。 “姨,父……” * 沉沉忽然捏了捏怀中狸奴的后颈皮。 谢肥肥回过头来,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但很明显,一脸不情愿——别问她是怎么从一张毛绒绒的胖脸上读出情绪的,自己亲手养大的崽子,就是这么自信。 沉沉于是又捏了一下。 这回力气稍轻了些,仍换来“老狸奴”不满意的一声轻哼。 但,它终究还是动了。 在沉沉下定决心捏第三下之前,老当益壮地扑到魏弃脚下,大爷似的晃了两圈,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挠人裤腿。 发现魏弃不理他,于是更狠地再挠一记! “喵呜!” 在这呢!还没死! 魏弃双目视线忽的落低。 原本失焦而雾蒙的两眼,恍惚间,竟似恢复几分清明。脸上表情未见喜怒——却有了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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