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复不是富不及人,是不愿招惹这尊地头蛇。许多面上的摩擦,一笑而过,也就罢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一贯霸道无理、人神共愤的解家人,最后,可以为自家的姊妹做到这种地步。 “解家七娘在信中言,十六娘遭人算计,恐已入宫,她知晓自己远在千里外,手长莫及,是以,只要臣能救得十六娘,她愿将解家昔年在江南所辟商路,及,辽西织造商会会长之位,拱手相让。” 如果说,解家众娘子在此前添给十六娘的嫁妆,是解家身家的半壁江山。 那信中她所承诺的,便是剩下的半壁。 经此一“役”,解家恐将一无所有—— “臣家中,亦是世代从商,臣的家中,亦有兄弟姊妹,可臣自问,若亲人性命危在旦夕,设身处地而论,臣……无法效仿其人,将自己,乃至自己祖辈几代的经营拱手让出,说利刃割肉、心血东流不为过。” “所以,臣此番相求,不仅为所谓‘夫妻情义’,更是为这姊妹同胞、拳拳之心。如今看来,解十六娘不过一枚废棋,她自己亦是局中之人,并无加害陛下之力。臣,亦只求陛下,看在臣数年来鞠躬尽瘁,绝无二心,余生誓死效忠陛下、太子殿下的份上……求陛下,饶她一命。许臣,娶解十六娘为妻。” 话落。 静室之中,死寂无声。 金复来叩首于地,未得回答,不敢抬头。 视线余光所见,唯有魏弃漫不经心轻敲床沿的手指。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 金二心中祈祷。 那如敲在心跳声上一般、看似毫无规律,实则轻重有数的动作,却唯独在他提及“太子殿下”的瞬间,倏然一顿。 只是一顿。 但,亦是“唯有”。 他希望自己赌对了。 “……金二啊。” 所以,听见那似叹似笑的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不受控制的一个冷战。 几乎要跳出喉口的心,在这一刻,飘飘然落回原处。 “臣在。” “你在顾叔手下,学了五年。” “……是。” “学得不错,”魏弃道,“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把这学来的一身本事,都花在了因情误事上。” 半壁佛经,如闻梵语。 大魏天子,参悟半生,难破我执,却不知何时,将旁人的“执”——看得一清二楚。 “你娶错了人。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甘心为人以命犯险,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事败,解家七娘,并不会为你流半滴眼泪。” 金复来闻声一愣。 额头触地。 这一回,久久不语。 “但,孤如你所愿,”魏弃却道,“你既赌命,记住今日之言,孤,便许你做一回性情中人。” 金复来闻言,当即起身,思忖片刻,以三指指天,“臣,当以性命起誓,有违今日之言,不得好死,百世为猪狗,子孙后辈,不以香火祭之。” “……陛下!” 在旁观火、沉默良久的陈缙却在这时倏然出声:“解家背后,还站着赵家。” “魏治娶妻赵氏,魏骁如今一手遮天,掌辽西大权,此人野心昭昭,终有一日,必将挥军南下——今日放她解十六娘一人,来日,是非公道皆成他人所言,恐酿大患!” 魏骁送来这些身份不凡的辽西女子,又命她们自戕陈情,血溅承明殿,背后用意何在,难道还不分明? 至于那解十六娘,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总归是上了贼船,入了宫闱。 如今轻易把人放了,又要叫外头的人怎么看? 青年所言,字字掷地有声。 语毕,毫不犹豫,同样撩袍而跪:“臣以为,解十六娘绝不能放。臣与金家有怨不假,可臣亦绝非因私忘公、意气用事之人!一条商路,一门生意,并不值当我等为之动摇。” “你——!”金复来怒目而视。 新仇旧恨,宿怨在心,两人气氛眼见得剑拔弩张。 “大患,又如何?”魏弃却倏然反问道。 “……” “你以为,孤自登基以来,昨日,今日,明日,可有一日是和顺平安的?” 陈缙表情微变,蓦地抬头。 可那双掩于白绫下,藏于明灭中的寂然双目,早已向世人绝了一切窥伺可能: 目盲,身衰是他。 心如明镜亦是他。 所以,方才有了这方静室,此番对谈—— “陈缙,孤如今不缺直臣。孤要的,是两朝柱国,辅国元老。” 魏弃道:“孤,可以满手血腥,但孤之子,当享一生和乐太平。” 大患? 在他活着的时候,自当尽数除之。 从头到尾,他之所以不好奇魏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亦仅仅只是因为,无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辽西,终是要在他有生之年、收归大魏之手的。 区区一个解十六娘,还不足以撼动战局,更不值放在心上。 相比较起来,一个誓死效忠、又有江南商路如虎添翼的金家,于他而言,要值钱得多—— “只不过,解十六娘,你可以带走,但不是现在。” “……陛下?” “她如今人在东宫,想来不久之后,”魏弃忽的一笑,“太子便会把从前欠你金家的人情还于你,说起来,你金家私下对他帮助颇多,他感念于此,回报三分,亦是理所应当。这件事,孤倒是不便插手了。” 金复来:“……” 等等。 意思是我刚才不用表忠心发毒誓其实解十六娘也能出宫我刚说那么多到底是丢人现眼呢还是丢人现眼还是,丢人现眼? 当是时。 金二脸上神情,岂一个“窘”字了得。 倒是陈缙回过神来,理清楚这个中曲折,顿时忍不住低头憋笑。 发觉自己没忍住笑出声,又忙强行轻咳两下掩饰……呃,十足的掩耳盗铃。 足可证明。 一方静室,果然装不下三个人精——心不静,反而躁得让人想自绝于此。金二麻木的想。 他早该知道,陛下武力威慑,阖宫上下,连目盲的秘密都能向外遮掩得住,怎么可能藏不住区区一个解十六娘的去处? 这些时日,陛下只巧借陈缙之口告诉他解十六娘还活着,却不告诉他人已经在东宫里呆着,可不就是——等着他往坑里跳么? “陛下……”臣,心服口服。 还好咱金二公子向来识时务,时刻不忘顺坡下。 只可惜,他后头的“阿谀奉承”还没出口,这一声“陛下”,却被另一道尖锐的嗓门盖过。 紧接着,一帘之隔,便又传来连珠炮似的大段: “神兽突然发狂,不知何时、竟离宫而去,在夕曜宫中大闹一番,抓伤了小世子及一众宫人,眼下小世子……他、他闹着要杖杀……杖杀了神兽。太子殿下来了也劝不住——” 话音未落。 “那畜生呢?”魏弃没有听完,径直打断道。 “……?” 这一问着实突然,反而把那匆匆赶来报信的太监问住,心道陛下不第一时间问小世子伤了哪里,太医可有赶去,反而问……“那畜生”? 语气听着不善,难道是兴师问罪,准备把神兽砍了? 他、他他他摸不透啊! 陛下厌恶近侍,身边从无专人伺候,每天在御书房中当值的人都不同,他、他,今天也是替人轮值、第一回 啊!怎么就偏赶上了这种事! 小太监脸上表情比哭更难看,嗫嚅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听、听说神兽身上挨了一鞭……”不过,没打死。 后头剩的那几个字,他正想着要不要说——毕竟,陛下开口闭口“畜生”的,听起来像是偏帮小世子…… 一个畜生,就算被尊为“神兽”,终究还是个畜生。 难道抓花了小世子的脸,还不该被乱棍打死? 思及此,这机警的小太监立刻话音一转,道:“至于世子殿下的伤,陆太医已闻讯赶去……” “陛下!” 话没说完,却听静室之中、骤然传来一声暴喝:“使不得!陆太医说过,上药过后、双目绝不能见光,否则……陛下!!” 可又哪里还叫得住? 小太监傻傻跪在原地,只觉面门前一阵劲风拂过,直将他人掀得一个趔趄。 回过神来,却见一条白绫飘然落地,恰落在他身前。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 素锦之上。 点点朱红,如杜鹃啼血。
第103章 惊觉 夕曜宫中。 “啊!!这畜生哪里来的!赶跑它……愣着干什么, 别让它过来,啊!!” 沉沉呆坐在原地。 脸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肿指印仍未消去,背后鞭伤淌血, 浸湿后襟—— 饶是她有心阻拦,就眼下这半残的身子,实在也快不过一只铁了心要为她“报仇”的四脚兽。 是以, 只能傻眼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一团“雪白”,在扑伤两名太监过后,又毫不犹豫地向握鞭的魏璟撕咬而去。 “喵呜!!” 被一鞭打飞, 似也不觉痛。 足有从前两倍敦实的身子, 沉甸甸压在魏璟身上, 对着脸两爪下去, 直把魏璟痛得捂脸哀嚎,声彻云外。 “我的眼睛!!” “这孽畜!!”他喊破了音,撕心裂肺。流下来的泪里沾血,一旁的小美人见状,再度历史重演、吓得晕厥过去。 可魏璟又哪里还顾得上? “给我宰了它!!”只重重一脚,踹在给他做人凳的太监背上。 他已许久不曾受过这种委屈,一时方寸全失,嘴里一个劲地大吼:“宰了它, 谁宰了它,小爷重重有赏!!” 但很显然,身为“罪魁祸首”的谢肥肥压根听不懂他在嚎什么。 这厮干完坏事, 甚至满意收爪, 耀武扬威地绕着熊孩子晃了两圈。 随即, 便屁股一扭,乖乖窝回了自家小主人怀里, 撒娇似的蹭了蹭。 “喵呜~” 听那甜滋滋的腔调。 大抵,是在,讨赏吧? 沉沉久没给崽子顺过毛,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想摸两把,结果,还没摸到这崽子脑袋——昔日的小狸奴,如今的“老狸奴”,便又不知羞地露出肚皮来给她挠。 “喵呜——” 跟刚才神兵天降般大杀四方的“神兽”……简直两模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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