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这正是华美谐善的东宫,在掀去掩面的袍纱后,阴森的真容—— “喀拉”一声,画帛于少年指间碎作两片。 画轴落地,脆响震耳。 “滚出去!”魏咎倏然厉声斥道。 喜怒不形于色,永远笑容待人的储君。 一身和气,人人欢喜的太子殿下。 此时此刻,此地,却像个孩子般大发脾气—— “滚出去!” 手臂横扫过处,砚台粉碎,笔墨横飞。 污的,是地上画卷。 伤的,却是这少年自诩刀枪不入,再不会有半分动摇难堪的心。
第104章 血池 “十六娘。” “……” “十六娘, 你听得到……” “……” “十、十六娘!” 陡然转高的声调,终于把窗边撑颊发呆的少女惊得回过神来。 “怎么了?”她满脸写着迷茫,看向美人榻上长吁短叹、形容憔悴的美人儿, 顿了顿,不大确定地低声问,“你又饿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 我只是见你魂不守舍的……”美人闻言,顿时小脸涨红,“腾”地一下自榻上坐起, “我担心, 你是不是被吓坏了……方才吃了你给的糕, 肚子还饱着呢……” 嗯。 若能忽略空气中越发明显的、从她肚皮底下传出那“咕咕”叫声的话, 瞧这模样,倒真像是个关心则乱的—— 毕竟,十四岁啊,沉沉莫名地想。 自己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可不就是一天到头饿个没完么? “没事,” 她哭笑不得地安慰:“你是……将门虎女嘛。吃得多也很正常……吃罢。正好我这还有。” 说着,便又大方拆开自己的小包袱,把里头装着、从东宫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点心递了过去。 虽说早已在路上碾得一塌糊涂, 没个卖相,但用来填饱肚子,到底是没问题的。 谁让现在整个夕曜宫里“兵荒马乱”, 压根没人往东院里来, 她们两个心虚的, 也不敢去往那小霸王跟前凑呢? 若不是靠着她包袱里,宋良娣好心塞的两包点心, 怕是饿晕在这也没人理。 “……” “将门虎女”小美人儿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很诚实地吞了吞口水。 无奈沉沉手伸出去、等了半天,却见她仍迟疑着不接。失笑间,索性直接搁在她手边。 “拿着吃去,”沉沉道,“不用觉得亏心,就当——嗯,就当我收买你了。” “收买?”小美人儿目光惊疑。 眼见得快要碰到点心的手指,立刻顿在原处。 “可不么,”沉沉却并没注意,更没多想,只一脸苦笑地摇头,“你忘了我今天干的事儿了?” 以魏璟那孩子的性格,待他缓过劲来,哪可能像现在这样无事发生、轻轻放过——不扒掉她一层皮都是好的。 “日后阿……世子殿下那边,若要找我算账,你能帮我说上两句话,便是好的。若是顾不了,也不强求。” 小姑娘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犹豫多时,终于还是拆开那油纸包,捻着里头碎成渣的糕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过冬的仓鼠成精了? 沉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心道这辽西养出来的贵女,倒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赵氏明月般盛气凌人。 比如眼前这个——她一直在心底称呼人为小美人儿。事实上,认识了也有小半个月,却一直到半个时辰前,她才“不经意”从人嘴里套出话来,得知这小美人竟也姓赵,乃已故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膝下次女。 论及身份,倒也真当得上她方才打趣的那句“将门虎女”。 只是,这性格嘛…… “你、十六娘,你也吃,”发觉自己不知觉吃了独食,赵小姑娘与她视线稍一对上,忙又把手里那包碎点心往她跟前凑了两凑,嘴里一迭声道,“十六娘,你……你身上还有伤,你多吃些。” “不碍事,”沉沉却无甚兴致地摆了摆手,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完,便又趴回窗边。半边身子靠在窗框上,望着外头渐沉的夜色出神。 【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今夜子时……】 一团乱麻的心结,却终究没有被夜风吹散,反而越结越深。 越深,越恼人。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半边身子已僵麻得几乎站不起,胡乱活动着手脚纾解时。回过头去,榻上的小美人儿早已和衣而卧,蜷缩成一团睡去。 床边的小案上,那油纸包却依旧原模原样地放着:碾碎成渣的糕饼,大多都已被捻着吃净。剩下的,反倒多是还能看出个形的。 ——留给自己的? “……” 她摇头失笑,随手挑了一块放进嘴里。 品尝着唇齿间久违的甜腻,饥肠辘辘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发空荡无着。 是了。 空空荡荡,无落无着。 仿佛到这一刻,在沉闷空气中漂浮不知几久的灵魂,才终于回到身体:她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那个一块糕饼就能哄好,满心欢喜写在脸上的少女,如今,似乎真的已离她远去……远去许久了。 【十六娘,怎么不动筷子?】 【……瞧阿姐多糊涂,忘了你病这一遭,连口味都换了。湘竹,这些都撤了罢,叫后厨的人重新做。】 【十六娘——!快看阿姐给你挑的……】 【诶,这料子……从前觉得衬你,如今看着,怎么倒不像样子了……罢了,再换个样式便是,回头都记七姐账上!掌柜的——】 自打成为“十六娘”以来,她一直刻意回避有关过去的种种:不再穿从前爱穿的绿衣,不再碰从前爱吃的糕饼,连思念家人,行经江都,也只敢偷偷摸摸去看一眼……她以为,这都是一切重新开始的过程。可如今,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你还是你。 一直都是从前那个你。 她的茫然失措,她的不愿面对,慌乱和惶恐,又岂止是一个“魂不守舍”能够形容—— 今夜之漫长,于她而言,恐怕毕生难忘。 “十六娘……” 沉沉叹息一声,给美人榻上的赵小姑娘盖上薄被。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吹熄灯烛。 怎料,正要关窗。 原本睡的正香的美人儿却似被这响动惊醒,欲睁未睁地掀起眼帘来。 半撑起身,嘴里咕咕哝哝地问:“十六娘,你要走了么?” “……”沉沉蓦地一怔。 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要走? 这莫名笃定的语气,实在让一心觉得自己瞒得滴水不漏的某人心惊肉跳。 “你刚刚的样子……”赵小姑娘却依旧自顾自地小声说着,“不知怎么,忽然教我想起我阿爹了。” “每次,出征离家之前……他都是这样。有时候,一坐能坐大半天。” 她那时不懂事,总是缠着闹着问阿爹在看什么,阿爹却只是笑着把她抱在膝上,任她揪着胡子傻乐,什么话也不说。 她并不懂那笑容底下的苦涩。 直到许多年后,代母持家的长姐,也如昔年的阿爹一般,每每痴坐着,为出征的将士们没日没夜地祈祷。她在阿姐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阿姐害怕。】 原来,是害怕。 【怜秋,若是哪天……我们败了,连阿爹也不在了,到那时,你想辽西,还能守得住么?我们这些人,又究竟是忠君之将,还是乱臣贼子?】 外人看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赵大将军,到头来,也会害怕死,害怕马革裹尸,一去不回,害怕守不住赵氏一族的根基,辜负了曾对他予以厚望的旧主。 可,他仍然还是去了。 每一次,都义无反顾,不曾回头,从意气风发,到老将迟暮。 每当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便重新做回了辽西人眼中威风八面,无所畏惧的英雄。 直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大魏皇帝派人割下了他的头颅。临死前,他的双目仍不敢置信地大睁着。 “真奇怪呀,”赵小姑娘说着,忽有两行盈盈热泪自眼眶滚落,不知是在梦里哭,还是在为她而哭,只是瓮声瓮气地呜咽着,“每一次我都想说,阿爹不要走,就像……就像其实、现在,我也怕黑,不想让你走一样……可是我知道,十六娘,你们到最后,都会走的。” 沉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声一笑。 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挽留的手塞回被子底下。 就像她没有问,赵小姑娘也并没有说,贵为兵马大将军膝下幼女、为何会被送来上京,心甘情愿地“以死明志”;此刻,她也没有立场向赵小姑娘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糕饼,”她只是说,“我还饱着,吃不下,倒是你……夜里若是饿,拿去吃了吧。” * 朝华宫外。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 值夜的侍卫呵欠连连,百无聊赖。期间,却不知谁先开了话头,说起今日那神兽大闹夕曜宫、抓伤世子殿下,竟还被陛下亲自送了回来的事。 “当真?那世子殿下平日里在宫中横着走,论及受宠,还要压过太子一头,竟被个畜……被‘神兽’比下去了?” “哪能有假,白日里我替人轮值,亲眼看到的。至于世子殿下么——说是世子,其实谁不晓得,他亲爹,那当年可都是死在……” 话音未落。 “嘘!小点声、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个、显是性子谨慎些,当即低声呵斥道。 “怕什么?”年纪小的却不信邪,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这地方除了鬼,哪还有人能来听墙脚。要我说,那小世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步了他爹的后尘——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么。听说,过这一遭,吓得魂都没了,现如今还发着高热、病得要死不活。这谢后……人都死了,生前养的一只畜生,在陛下跟前竟都有这般威风。” “威风有什么用。平日里,也不见陛下往这来。咱这门可罗雀的劲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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