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么,都好几年没——谁?!”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不停,忽然间,却见一盏宫灯、烛火熹微,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顿时心虚得变了脸色,齐齐抬头望去。 待人走到近处,却才发现,来的竟是个“熟面孔”。 “陆太医?” 侍卫头领的目光径直掠过持灯的小太监,看向那太监身后、一身青衣长袍的男子。 再开口时,语气却不觉带上几分忖度:“您这是……” “奉陛下之命,特来为神兽诊病。” “可是……” 两名侍卫迟疑地对视一眼,心道您大白天不来,偏挑夜里来?这……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呐? 陆德生见状,也不过多解释,从袖中径直掏出一只令牌:只见那黑底金字,上刻五爪金龙,龙爪之内,赫然正是一枚“炁”字印。当今天下,持此手令者,不过三人。 通行手令?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半步。 “是卑职失礼,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半晌,却终是恭恭敬敬、给人让出条路来,“陆太医,请。” 话音落定。 那手执宫灯,弓背耷脑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走在前头、持灯为陆德生引路——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朝华宫主殿,反手合上殿门。 全程绷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却才立刻背靠门闩、长舒一口气。 红缨帽摘下,一头青丝倾泻。 “陆太医,”沉沉哑巴了一路,到这时,终于代那两名侍卫、问出了心底一模一样的问题,满脸无奈道,“有什么东西,非得这么晚来看?” 原以为是要低调不惹人注意,因此选个夜深人静时。为此,她甚至都做好了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夜半翻墙、被暗卫逮走的心理准备,却不想,这陆医士竟来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避人。 那半夜来的意义何在? 陆德生闻言,失笑不答。 眼见得沉沉忽被不知从哪窜出的狸奴扑了腿,一脸紧张地示意那四脚兽“嘘”声,索性又代她拾起一旁宫灯,做起了引路的差事—— “肥肥,你呆在这,不许再跟来了。” 内殿卧榻之下,便是那再熟悉不过、寒气扑面的地宫入口。 腿上,却是盘成一团誓不挪窝的崽子,沉沉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这铁了心要黏她的狸奴揪开,只好向陆德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带它一起来罢,不妨事。”陆德生却已先一步钻进密道之中。 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沉沉想了想,到底将腿上“有恃无恐”的狸奴抱起,后脚跟了上去。 然后。 原本的“累赘”,不懂事的崽子,随着两人穿过密道,步下阴森长阶,很快,便成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某人……离不开的手炉。 “怎、怎么这么冷?”沉沉冻得直打颤,隔着一层薄薄鞋底,脚趾仿佛都快要被冻掉,忍不住颤巍巍问出了口。 她记得从前这地宫虽冷,但只要不在那寒冰石床范围内——到底还只称得上“凉快”、不至于无法忍受啊? 可如今,这地方却简直如冰天雪地一般。 沿路行来,“风景”大变,随处可见巴掌大的夜明珠嵌入墙面,直将昏暗阴森的地下暗道,照得犹如白昼。 没了那些刁难人的机关,层出不穷的陷阱,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寒冰玉石铺满四周,越往深处走,寒意直钻骨髓。 可怜她衣裳单薄,想叫苦也没有回头路走,唯有搂紧怀中的狸奴取暖。饶是如此,她的手指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红,嘴唇血色渐褪去,反被寒意逼出皲裂般密结的纹路,稍一舔舐,刺人的疼。 与她相比,陆德生却显然是受惯了冻的。 回头看她一眼,当即将身上外袍脱下、反手递到她跟前。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不忍骗她,摇头道:“这里还不是最冷的。” 事实证明,他果真没有说谎。 最后一扇暗门推开,沉沉尚未来得及反应,倒是怀中一直悠然自在、仿佛丝毫不受地宫寒意影响的雪团子,忽然“喵呜”一声,可怜巴巴地往她怀里钻。一身御寒的皮毛,竟都在瞬息间结霜。 沉沉不由一惊,侧头去看身旁的陆德生,果不其然,陆医士也被冻成了半僵状态,不住往掌中呵气,花了好半天、才活动开僵硬的手指。 但,奇怪的是。 一路走来最怕冷的她,反而毫无反应,鼻尖、额头,甚至沁出熹微热气与汗意来。 “这是……” 抱着怀里不住打颤的谢肥肥,她茫然环顾四周。 直至看见再眼熟不过的寒冰石床,才蓦地认出,此刻脚下所立之地,正是昔年魏弃“养病”的暗室。只是,如今却宽敞了数倍不止,似乎打通了四下墙面,整个外扩出去。 而这暗室的正中心,竟是一片深深陷入地下,却早已干涸的四方浴池。 陆德生示意她上前看,她犹豫良久,迟疑着走近:一眼望见里头斑斑血迹,已然干透甚至褪色的红痕——仿佛有谁曾浑身是伤困于其中,拼命挣扎留下的斑驳痕迹,顿感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倒退数步。 “血?”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死过人。 甚至于,不仅仅是“死过”,很有可能,还是极其残酷的……虐杀。 难道要带自己来看的就是这个? 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热汗,一脸惊疑地回望身后。 陆德生却只叹息一声,浑身冻得抖簌不已,仍然半蹲下,手指轻抚过那“浴池”边缘、白玉石雕的精美花纹——在这森然诡异的地宫之中,格格不入的用心。偏偏,这样的用心,却终究……荒废狼藉,变得毫无用处。 “是,这些都是,”许久,他说,“你猜,一个人,若放干净一身的血,能不能把这池子填满?” “……?”沉沉一怔。 不解他身为医士,怎会问出如此荒唐的问题。 “大抵,是不能的。” 果然很快,他便又自问自答:“若真一次放了这么多血,这人,恐就活不成了。” “但——”他话音一转,“若是一日接着一日地放,再借由寒冰玉石保存呢?两个月,六十日,只为储满这一座血池。” 沉沉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 看了眼表情不像作假的青年,又不禁扭头,看向脚边偌大的浴池。越看,却越觉脑中一阵发昏:恍惚间,似真看到了一泊乌沉的鲜红,粘腻地在眼前流动。 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她心底发凉。 好好活着不好么?非要来受这样的罪……难道,陆医士把自己带来这里,就是为了来看这新鲜“刑具”,好威慑一番不成? 思及此,不觉眉头紧蹙,她悄悄站得离他远了些。 “沉沉,这里空了四年。” 陆德生却似浑然不觉,只伸手指向空荡荡的池底,“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在这座血池里。” “……?” “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 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沉沉满脸愕然地回转头,对上一双悲哀而无奈的眼,那双眼里,装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是,没有用,”陆德生说,“他把自己关在朝华宫,关了两个月,亲手凿出了这座血池,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再睁开眼睛。” ...... 【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七年了。 在真正见到活蹦乱跳的“谢沉沉”之前,陆德生曾无数次后悔过、自己情急之下对魏弃抛出的那些夸辞。 为了动摇魏弃赴死的决心,那一日,他对他说了能救。事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甚至搬出了诸多药典古籍来加以佐证。可事实上,他压根没有十足的把握……甚至连半成都没有。 “试过炼药,试过喂血,甚至逆转经脉,以金针强开穴窍,可是,都没有用。” 陆德生说着,仿佛陷入极痛苦的回忆中,颤颤闭上了结霜的眼睫:“你的身体很快开始……腐烂,钻出第一只尸虫的那日,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是个平庸的医士,做不到活死人,肉白骨——可是魏弃,他不相信。” “他以为,只是还没有找到最好的办法。以为单靠人力,可以改变天意。” 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做了千百次的努力,无数个合眼难寐的夜,到最后,仍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愿意相信。 这一生,你都不会再睁开眼来看他。 “所以他攻下雪域,万金为诺,驱使北燕人挖掘数千斤寒冰玉石,耗费无尽人力物力,运回上京。如你所见,方才一路走来,那些价值连城的寒冰玉,被用来铺路,砌墙,整个地宫,变成了一座冰窟。再后来,他亲手凿出……你眼前所看到的,这座血池。当时,所有人,包括我,还有陈缙……我们为数不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炼胎之法,以血养血。 曾经,她十月怀胎,每日吞服数倍于常人的补药,以致血气溢亏,终日呕吐,七窍流血不止,只为将身体一切养分,尽数供养于腹中胎儿,最大限度换得那孩子的活命。 魏弃亦正是化用此法,仗着天生体质特异,所服丹丸、用量之恐怖,饶是精通此道的医士,也不由为之心惊胆战——但,若非如此,他又如何挨得住整整两个月不歇不止的放血? 如果说曾经的她,用自己的身体强行催生出了本该胎死腹中的魏咎。 那这座血池,便是魏弃拿命在赌,供养出的、盼她以此重生的温床。 “……” 沉沉蓦地紧闭双目。 唇齿颤颤,喉口发涩——有太多话想问,临到要说出口时,反而不知所言。 “所以,”她只是问:“……他成功了,是么?” 用这样自损一万的法子。 于是,有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她。 “不。” 陆德生闻言,沉默许久。 末了,却只满面疲色地摇头,轻声道:“他失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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