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逼雪山的极寒,以他一身气血生生喂养出的血池,的确止住了她身体的溃败。 至少,她的容颜光鲜如初,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恢复血色的皮肤,甚至犹有光泽。 可……也仅此而已了。 她的心脏不曾再跳动,没有脉搏。 充其量,不过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连活死人都算不上。 “到了那个地步,其实,我们心中已有底,再往下去,做的再多,到最后,也不过保住一具尸体……所有人都劝他放弃。” “陈缙恐他力有不继,终有一日,徒然死在这无功的愚行上,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他仍然不愿收手。为了找到让你复生的办法,他最终决定,冒险攻打北燕。只因北燕举国信仰长生道,遍览史册,曾有数人得长生不死、坐化升仙的传说,这一仗,打了足足三年。” 北燕地势险要,坐拥天险,饶是魏弃收复雪域八城在前,打通南北粮道,行军所指,依旧处处受阻。 若非顾家以数十年积蓄,富可敌国之财力支持;若非大魏与北燕世仇宿怨,民间义举不断,这一仗,几乎毫无胜算。 可……他竟还是赢了。 世人称他形如恶鬼,嗜杀如命,暴君之名,令人胆寒。 却不知,从茫城到苍南关的这一路,大魏死伤十万军士,无一受降之将,尽皆以死殉国。 他在军中无人可比的威望,靠着每一次的身先士卒,每一次的遍体鳞伤,渐渐牢不可破。 兵临北燕都城之下,剑指苍南的那一年,他甚至不过二十又一。 二十一岁啊…… “自两百年前祖氏建国至今,历代君王,无不以北燕为心头大患,可只有他,做到,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征服雪山连绵,万里天险。” 陆德生说着,双拳渐渐攥紧——他亦是土生土长的大魏人,由小到大,国仇家恨,与北燕的恩怨……在大魏,纵然三岁小儿,亦能如数家珍。 沉沉听得心头一颤,突然想起在解府中,看见十一娘读的那本,《北行记》。 ——话本之中,是怎么写这场战争的结局呢? 【两军交战阵前,炁得军中口信,忽口吐鲜血不止,面若恶鬼,指天大笑,似疯若癫。真可谓是,“为君无道,终受天谴”……魏人兵溃,元气大伤,终悻悻而归。】 可是,那书中却并没有写,魏弃因何吐血不止,更没有写,那所谓的口信,究竟告诉了他什么消息。 “四年前,地宫不是这样的。”陆德生忽然道。 伸手指向一路行来的暗门,随处可见嵌入墙壁的夜明珠,他说:“那时,这里漆黑无光,四处皆是机关,稍有不慎,动辄丧命,我第一次来时便着了道,在家中休养了足足三月,方才养好了伤。” 沉沉低头看向怀中蜷缩的狸奴,缄口不言。 这机关暗道的厉害之处,她……大抵也曾体会过。 若没记错,那些机关被肥肥不慎破解后,魏弃甚至花大力气重新修补过一次。 “那时的朝华宫,也不像如今这般冷落,区区两名不入流的侍卫守着……顾家请来的百余名好手,皆在暗中。可,就算这样。” 陆德生说:“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的刺客,还是把你带走了——且,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而魏弃得到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 那刺客早如泥牛入海,遍寻无踪,而百名在场的江湖高手,更仅剩不到五名活口,无一例外,皆身受重伤。 “他们说,把你带走的那个人,使一手路数极为诡异的剑法,手中长剑,剑身状若灵蛇,竟能如缎面般随风自动,闻所未闻。顾家事后以万两黄金悬赏此人,过去数月,却始终无人揭榜,一番打探过后方知,江湖中,曾使此剑、令人闻风丧胆者,只有二十年前,一号称“银蛇君子”的狂士——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 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却自诩君子。三十而立,悟天道,创银蛇剑法,独步武林。 ——说是天才,自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因自己年少无知毁容,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 恶事做尽,每将数百掳掠而来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当是时,他已有近十年,不曾在人前露面。 “所以,”陆德生低声道:“各方消息皆称,他极有可能已渡海南归,回了扶桑……” 再后头的话,其实,他不必说,沉沉也听懂了。 魏弃以为,劫走“她”的人在扶桑。 所以,尽管并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消息将她带走,又为何始终隐而不发,在此之后销声匿迹,他仍是毅然决然,挥军南下。 这一仗,打了两年又八个月。 大魏的版图,在他手中一再扩充。 他得到了骂名,与此同时,还有无尽的敬畏与恐惧,以及,无上的威权。 可结果呢? “他没有找到尹问雪。” 陆德生的声音中,只剩下无尽的倦意:“将整个扶桑海岛掘地三尺,仍旧一无所获。他不死心,挨家挨户,乃至深山古林也不放过,一一盘查,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年初秋,在山呼万岁、夹道欢迎的庆贺声中,王军返京。 起初,人山人海,欢声笑语。 忽然,一声惊呼,此起彼伏。 最后。 甚至只剩一片诡异森然的寂静。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中,唯独有个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姑娘,童言无忌,指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人咯咯直笑。 “白头发!” 她乐得拍手,“陛下长白头发啦!陛下老了!和阿爷一样的白头发!” 她的父亲满脸苍白,几乎想也不想地将她拽下,狠狠一巴掌、响亮地掴在脸上。 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哇哇大哭起来。 可并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或扶起她。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呼声震天。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写着一模一样的神情:惶恐难安,茫然无措。 仿佛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个怪物……竟然会老。 管他是寿与天齐的君王,抑或传闻中弑兄杀父、窃国乱世的贼子,终有一日,仍会倾塌如泥。 “而那也是第一次。”陆德生轻声说。 “……” “第一次,魏弃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质问,不是震怒,没有怪罪。 年轻的少年帝王,只是坐在空空如也的血池旁,如此时此刻的谢沉沉,目光出神,呆望向池底斑驳的血痕。 脸上没有表情,唯独两鬓斑白的发垂落,眼睫、发梢,都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恍惚间,亦似霜雪满头,一夜白发。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不该奢望她能醒过来。若有一日她能醒来,我总想着,那样,我便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这世上,仍有值得留恋之物。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而我,亦事事真心待她。我厌人之五衰,却愿与她同生华发,我不屑人伦,却盼望与她子孙满堂,我身污秽,却因她在侧,甘愿涤尽一身血——】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可知,这一路守备松懈,所有的机关都被撤下,几乎畅通无阻……还有这,满壁的夜明珠,一路行来,足有两间满当当的不世秘宝,这一切是为何?”陆德生忽然问。 她却只枯坐在血池旁,低着头,手指轻抚怀中狸奴。不答,不语。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亦什么话都没说。 从始至终,仿佛只有陆德生,在絮絮叨叨向她说着那些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在用一根名为“责任”的索,试图将她从如今解十六娘的身上,拉回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身上去。 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 沉默地面对着一切因她而起,却注定无法轻易因她而终的现实。 “不再重兵把守,是因为,他想要守的人,已经不在;把所有机关撤下,却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和寒冰玉石留下,则是因为,他至今还在等——还是没有放弃。” “若有一日,有人能带你回来,无论带回来的,是一具早已腐败溃烂的尸体,抑或,如今的你——沉沉。你走的路,都是一条与去时不同,亮堂的路。” 一具尸体,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威胁他的刀,割开他喉咙的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不可能见到她。 可他甚至仍寄希望于死后。 当他死后,那具属于她的、腐烂的躯壳,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化为白骨,若能有人将她送回他的身旁。满室秘宝,不记恩仇,尽皆取用。 “到那时,这座血池,便是他为自己——还有‘你’,选的埋骨地,”陆德生说,“……可是如今,你回来了。” 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沉沉听罢,却突的发问,“你觉得……做谢沉沉,比做解十六娘好么?陆医士?” 陆医士。 陆德生一愣。 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当然”,在触及她抬起脸来、那双如旧清明透彻的双眼时,莫名哽在喉口。 是好么? 当然,唯有谢沉沉,可以止住魏弃的杀伐之心,唯有谢沉沉,可以得到魏弃的青眼与无数次的破例,唯有谢沉沉…… 唯有谢沉沉。 可是,如果谢沉沉不愿再“做谢沉沉,尽管她是,又如何呢? “就算我是,”沉沉轻声说,“魏弃依然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魏弃,扶桑、北燕不会重归平静,已经发生的一切,更不会因我这个动因出现而推倒重来。陆医士,魏弃想要谢沉沉回来,因为他思念自己的……妻子。他入了执念,挣脱不出。那你呢?陈缙呢?你们是真的希望活着的谢沉沉回来,还是希望,谢沉沉依然还躺在这座血池中,做一枚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定海神针?” 她的腿早已坐得僵麻,站起身来时,整个人趔趄着、几乎摔倒。 陆德生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仍是微微笑着。 将肩上披着的外袍脱下,物归原主。 “其实,谢沉沉这一生,所求的事很少,愿望也很小,可是,偏偏是这么小的愿望,若要达成,却要令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犯难,”她说,“陆医士,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魏弃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更不会让他知道,其实,谢沉沉曾来过,他们甚至只差一毫,便能‘相认’——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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