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忍心。 想了半宿,终于决定,还是送他一程罢。】 难得的大段记录,纤秀字迹,写满了整一页纸。 沉沉正读得津津有味,谁知, 又一页翻过,入目所见的文字,却忽然变得极为潦草:【长生骗我, 这里的人和我们根本不一样。】 【他们拿走了我的剑, 下药把我迷晕, 还想偷走我的芥子石,差点把我煮熟吃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吃、吃了? 沉沉:“……?” 她原还兴致勃勃的话头, 一瞬戛然而止。 顿了半晌,方才结结巴巴道:“她说的吃,与我想的吃……是一回事么?” “十有八九。” “……” “每逢饥荒年,乡间确不乏食人惨案,甚至走投无路之时,易子而食,更不少见,”魏弃道,“那所谓的‘瘦猴儿’,便是钓鱼的饵。她咬了钩,在那些人眼中,便已是锅中美餐。在她之前,这样上钩的人应当不少。” “她”既不是第一个,想来,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如果“她”不是那位传说中的神女,阿史那珠的话。 【我不懂,为何不杀剑不愿出鞘。他们明明每一个都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师父曾教我,修行,修心,慈悲方为上道。可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难道山的这边,都是些这样的人么?】 【也许长生说得对,我不该翻过山来。】 “她说的山,究竟是什么山?”沉沉读得眉头攒起。 思忖片刻,终是迟疑着侧过头去,低声问身旁始终安静撑颊听着的青年,“陛下……您知道么?” “不知。” 果然。 “但,留下这本起居注的人。”魏弃道。 说话间,他随手摸过那无锋木剑。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摩挲着剑柄上的“不杀“二字。 许久,方温吞道:“很有可能,便是阿史那珠,”他说,“则她书中所写的、所谓山那头,想来,便是她从不曾公诸于世的来处。” “不曾公诸于世?”沉沉满脸不解,“那,难道也从没有人好奇过她从哪里来?” “自然有。” “所以……” “但她的身份注定了,要伪造、改换、掩盖一个人的过去,再轻易不过。” 又或者。 即便曾经有过,也被末帝的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魏弃道:“与其深究她的过去,世人宁愿认定她来自方外,是上天降下的神迹。如此,对那些试图将她捧上神坛的人而言,亦才算是真正的——划算买卖。” 所以,阿史那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重要么? 重要的是,她的确帮了许多人,救了许多人,有人奉她为信仰,有人视她为神怪。 在辽西与突厥境内,至今,仍有无数供奉她的庙宇灵台。 若不是他们今日打开地宫,找到这本不见天日多年的起居注。 世上或许再不会有人知道,昔年踏入尘世的神女,也曾有过恐惧、退缩与迟疑。 至少,在她决定改变辽西的苦困之前。 她已先一步见识到了再丑恶不过的……人性。 沉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读了下去。 【瘦猴儿的娘说,瘦猴儿死了。 他想求那些人不要杀我,所以,心甘情愿给他们吃了自己。这一次,不杀剑终于愿意出鞘。 可我杀了所有人为他报仇,为何,心中却还是一片迷茫。 我不明白。 我杀了他们,他们的父母妻儿,与瘦猴儿的娘哭得一样伤心。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瘦猴儿的娘反而帮他们一起拦着我,她说,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活。她和瘦猴儿说了一样的话。 她还把瘦猴儿留下的半只饼给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她没有说话。 再后来,她也被人杀死在了瘦猴儿被煮成肉汤的那间石屋里。 …… 我想师父和长生了。 我宁愿回去日夜砍竹子,也不愿再杀人了。】 【可是山门不见了。】 【长生说的没错,翻过了山,便再没有回头路走。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原来山的这头,住的都是吃人的怪物。 我既救不了他们,也杀不光所有人。 又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从山的那一头来,想回头时,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沉沉忽的喃喃道,“其实,她也许不愿意做阿史那珠。” 可她究竟叫什么?山的另一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沉沉忽的抬头,环顾四下简陋的石室。 想象着初“下山”的少女,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留下这些文字。却仿佛搁着遥远不可追的岁月,当真,依稀看到了石桌前那模糊的、瘦弱矮小的背影—— 她既不像是顾氏般温婉贤淑,也不像江后那般雍容华贵。 史书中说,阿史那珠貌丑无盐,不擅逢迎,终此一生,不改顽石本性。 她曾把这样一个女子,当作遥不可及的传说看待。 可如今…… “就像你不愿意做谢沉沉那样?”魏弃忽道。 “……” 沉沉被问得一怔。 下意识想出声辩解,可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含混不清的气声——魏弃却只当没说过这话,换了只手撑住脸颊。 “继续读罢。”他说。 【那群人又来了,砍光了我种的竹子。 我原本想找他们算账,谁知,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时,那些人却只痛哭流涕地求我,让我告诉他们,何处可寻到播种的竹米。 他们说,只要有这些竹子,假以时日,这里的人终可以摆脱土地的诅咒。为了那些竹米,他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以此谢罪。只求我把竹米留给没有杀过人的老弱妇孺。 可是,杀了他们,瘦猴儿的娘就能活过来吗?】 【瘦猴儿曾说过,这里的所有人,都为活下去不择手段。这并不可怕。 可当一个人甚至一百人,一千人,愿意为同一件事去死时,我忽然发觉,长生说的没有错。我们与他们,是一样的人。 只是我们毕生所求,是博通大道,与天争锋。 于他们而言,活下去,便已是与天搏命。 也许,我该试一试,属于这里的活法。】 书至此,纸上笔墨忽凝涩。 沉沉试着再往下翻,后头却是一连串的空白无字,直至最后一页。 几行端方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救一人,为救世人。抑或救世人,为救一人,由始至终,皆乃吾顺心所选,与人无尤,于天无愧。】 “于天无愧……” 话音未落。 沉沉的目光甚至仍停留在面前纸页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什么人!” 不知何故,魏弃却陡然回过头去,猛地挥袖起身。 数枚银针自袖中脱手而出,寒芒四溅。他将沉沉护在身后—— 却听空气之中传来“笃笃”几声细响,那银针挟风而去,又仿佛被什么物什阻在半路,接连坠地。 “……?” 沉沉听见动静,循声抬起头来,下意识朝青铜门外张望半晌。 无奈,看了好半会儿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她小声问:“怎么了?” 外头压根没人,怎么忽的这般剑拔弩张? 魏弃不答,只默默将她向身后回护。 双目白翳未散,此刻,微微向门外偏头,他神情森寒,似在听声辨位。 沉沉见他难得肃然,亦不由地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四下观察。 突然,眼角却似有一线锐色晃过—— 她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说时迟那时快。 银蛇长剑,寒光毕现,已直冲魏弃面门而来。 他却如早有预料般,摸过桌上木剑,反手一挡! “锃!!” 那木剑并未碎折。 却发出一道极奇怪的瓮鸣声,吵得人耳膜剧痛。沉沉眉头紧锁,抬手捂住双耳——侧头看,魏弃却似毫无反应,只冷不丁拉过她手腕、向后闪身一避。 “咯拉!” 下一秒。 银蛇剑光所到之处,身旁石桌应声而碎。 “甚好,”那执剑之人一招不成,却并不急着再出手,反倒优哉游哉地收了剑、出言笑道,“陛下双目虽盲。幸而,留得这对耳朵,倒还灵敏——至少比得过外头那二百内廷卫。没成想,机关算尽,最后竟会被个瞎子识破。今日,是某受教了。” “汝乃何人。” “为何不问问你身边这位姑娘,”那人笑道,“我手中之剑,可还眼熟?” 沉沉:“……” 她抬眼望向三步开外、身着夜行衣的高瘦身影。 虽有黑布蒙面,可那眼角朱红一点、犹似美人垂泪的小痣,还有——无数次听人提起、却第一次亲眼见到的“银蛇长剑”,都让她在电光火石间,脸上血色尽褪。 “故人相见,兵刃相向,并非我之所愿。” 他说:“可惜世间不由己的事,实在太多。沉沉,就像你……亦是阴差阳错,回到这本不该来的地方。好了,跟我回去罢。” 回去? 沉沉蓦地一怔。 “走!”魏弃却厉声斥道。 话落,原将她拦得丝毫动弹不得的手臂忽的一松,转而将她推向侧旁。 待她从愕然中回过神来,魏弃已手持“不杀”、与谢缨战到一处。 四面残影纷飞,石壁之上、剑痕斑驳,两人都不留后手,招招狠辣,一时间,却始终难分胜负。 沉沉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见状,攥紧手中书册,咬牙欲跑。 “妹妹!” 眼见得就要踏过那青铜门,身后,却忽传来一声低呼。 妹妹。 明知道世情变,人心亦变。 可听到这恍如隔世的一声,她仍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妹妹。”谢缨语似叹息。 话落,趁魏弃动作收停,脚尖轻点、竟果断从战局中抽身而退——魏弃有意直追,却终究因视线受阻,摸索间、慢了一步。 待将木剑不杀抵在他后心,谢缨的手指,已然爱怜地轻抚过沉沉冰冷苍白的脸颊。 她的后腰被人搂住,稍一动弹,立刻半边身子麻痹。险些软倒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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