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如今当真长成‘肥肥’了。”谢缨却似没看见她瞬间悚然的表情,依旧声色温柔。 手指轻抚她背脊,犹如轻抚一只爱怜不已的小兽。 【沉沉傻,听不出来爹笑你胖!再这么下去,你不是谢沉沉,要改名作谢肥肥了!】 昔年笑闹之言,言犹在耳。 “可惜,爹娘都已不在,这天底下,你我只剩彼此,”他说,“……该知道的,如今你都已知道,也罢。但今日,你若不随我走,有些事,便永远都只能蒙在鼓里……” “谢沉沉!”魏弃闻言,忽将不杀横于谢缨颈侧。 无锋之剑,草木为身。 此时此刻,却竟在皮肉上生生逼出一抹血痕。 “别听他胡言乱语,他早已不是——” “蒙在鼓里又如何?”沉沉被迫伏在男人怀中,此刻冷不丁反问道。早已沤红眼圈的双眼,抬起直视面前人。 “……” “你不是我阿兄,”她说,“你是英恪。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哦?” 谢缨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间剑柄处,“你错了,”他的声音极轻,“英恪也好,尹轲也罢,都是谢缨。都是你的兄长。我今日来,便是放心不下你。妹妹,为何你总是对他人好声好气,却对我不假辞色?” “别再装了,” 沉沉看着他,却蓦然噙泪而笑:“你分明恨我入骨,多少次险些置我于死地,如今却要扮出这般模样,对我和颜悦色,你自己不恶心么,英恪?” “……妹妹。” 英恪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搂住她腰肢的手骤然收紧。 她却似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说了下去:“知道么?你有我阿兄的记忆,长得与他一模一样,可在我这,永远都学不来他的样子。” 若是阿兄在,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事,可怕的事,他只会想方设法瞒着我,不叫我知道丁点。 可只有你——英恪,从始至终,你都只想利用我。 定风城时是如此,今日,同样如此—— “攻他左手!”沉沉忽的开口道。 几乎同时,她用还能动弹的右脚,用力踹向谢缨腰间佩剑,谢缨未料到她已被点了穴位、竟还能反抗,不由“嘶”的一声低叹,一把揽过她腰肢、侧身避开身后剑风。却也因此,不得不迎上架在脖颈间的“不杀”剑,颈侧瞬间被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淅淅沥沥的鲜血染红前襟,他随手一抹,眼见得掌心满手猩红,却不怒反笑。 “妹妹,你总是这般坏我大事。” “……我不是你的妹妹!” 沉沉说着,右手挥起,直扑他双眼而去。 还待挣扎几下——心道帮不上忙、能扰他心神也算不亏,身子却忽的一个倒转。 原本揽在她腰上的手,不知何时摸到她颈边。 稍一用力,她几乎立刻便两眼翻白,喉口发出“嗬嗬”急喘的气声。 “别动。” 直冲谢缨而来的“不杀”剑,收势不及,堪堪抵在她胸前。 只再稍进一寸,便能叫她横死当场。 魏弃侧耳细听,似察觉不对、毫不犹豫地收剑。 “剑虽无锋,却能杀人——万望慎重。” 谢缨见状,微微一笑,亦随即略松了手上力气、令沉沉得以喘息。 “若我没有猜错,你不仅双目失明,两臂伤势亦未痊愈。今日恐不是我的对手,”他说,“为免两败俱伤,陛下,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把人留下,你可以走。” “不。” 谢缨一手挟持着仍在拼命挣扎的“人质”。 右手执剑,剑锋却已然出鞘。 长蛇般诡异剑身,无风自动。似绸缎,似溪河。 更似暗中窥伺、等待一击毙命的毒蛇。 “我的意思是,”谢缨道,“我不杀你。你,让我带人走。”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114章 四平 一月后。 北地边陲, 四平县。 “四平”——原取四海升平之意。无奈此地不偏不倚,正处大魏与北燕交界地带。物产不丰,却屡遭马匪沙盗滋扰, 匪贼所过之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每逢战乱, 十户仅存一户更属常事,不过百年,家姓已换了几轮。 直至上任县令曹康治下, 组织民兵, 疏渠开路, 兼以培育良种, 以青苗之法赈济农民。此地百姓,终于过上了几年休养生息的安生日子。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八年前,曹康意外惨死在上京述职路上。 此后朝廷接连派来数名继任者,概都收效甚微、先后死于沙盗或暴民之手。 又因年前北疆疫病散播至此,县中下令围城,县官仓皇逃命。四平县方圆百里, 竟一度成了无人管辖之地,迄今已半年有余。 城外田地荒芜,毫无往年丰收时节将至的喜庆景状, 城中主街, 更是一片萧瑟, 满目苍凉—— 而亦正因此。 反倒显得那当街而过、兜帽蒙面的高挑身影愈发显眼起来。 “老大,这合着是个娘们儿吧?” “看着像。” “咱从那鸟不拉屎的山上回来之后, 都多久没开过荤了……” “那,就把这个搞到手来玩玩。” 昏暗小巷内,窃窃私语的话音方落。 眼见得那肩披斗篷、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雪白人影从巷口走过,两人顿时颇有默契地沉默。 只等她与巷口错身而过的瞬间,当即一同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人扑身,一人拖脚,便要把她往巷中拽去! “啊!!!” 女人被拽得摔跌在地,惊恐间,仓皇大叫。 手中菜篮在地上滚了老远,里头的药草胡乱撒了一地。 “别吵!给老子闭嘴!” 两人见计策得逞,一时间,竟顾不得光天化日,便火急火燎地要去解她衣裳。兜帽散开,露出底下一张面若银盘、雪白圆润的脸。 可这世道,四平镇里的寻常人家,家中子女,哪个不是病得面黄肌瘦? 原本将她按死在地动弹不得的黑瘦青年,迟疑间停住了手。 “救命!来人……救命!白大哥……!” 而那女子见他停手,立即毫不犹豫地叫出声来。 “老大,”旁边那个插不进手的见状,一时急得上脸,忙伸手捂住女人的嘴,“怎么了,愣着做什……” 他说着便要扑上前来“代劳”,哈喇子险些没流了女人满脸。 岂料,手还未触及女人前襟,身后忽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喝。 “你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兔崽子!!” 一记闷棍当头而下,直抽得他下意识手捂脑壳、哀嚎不已。 原本骑在女人身上的黑瘦子亦未幸免,被随后而来的一扫帚掀得飞起,翻倒在旁—— “就是他俩!谁认识?谁家养的畜生!他们竟敢欺负白姑娘!” “我认得,是石家的两兄弟,前几年被征去和北燕人打仗,没多久便做了逃兵,之前闹瘟疫,他俩又去投奔了马贼!如今那群马贼死的死,逃的逃,怕不是又给他们逃了出来……倒是命大!” “贪生怕死的无耻小人,竟还敢冒头!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待两人迷瞪着缓过劲来,四面竟已围满不知从哪赶来的乌压压人群。 石家两兄弟躲在山上避瘟疫,躲了已有两个多月。如今甫一下山,见家家闭户,还以为城中死得没剩下几个活口,又哪里见过这阵仗,慌得不迭跪下磕头,连声求乡亲们饶过一命。 可哪还有人愿意理睬他们? 原本摔跌在地的白衣姑娘,被人七手八脚扶起。 为首报信的老头、亦是四平县中陈家大族的族老,忙冲她恭敬作揖道:“白姑娘,老叟几人来迟,累您受惊了。待老叟领人处置完这孽障,定当登门谢罪……还请白大夫、白姑娘原谅。” 老翁身上衣裳满是补丁,面容憔悴,姿态间,却还看得出几分昔日雍容。 “白姑娘”见状,连连冲他摆手。 拢了拢身上斗篷,又戴起兜帽,她将浑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风,唯露出一双清澈杏眼。 “哪里的话,当是十六娘多谢陈伯相救。” 白姑娘低声道。声音温温柔柔,如清风拂面:“今日我兄长那处,缺了几 味药。我急着出门,竟不察有贼人蹲伏,若非诸位赶来及时,恐怕……如今,境况更糟。” 她说着,又冲众人福一福身。 人群中登时哗然,一个接一个给她“回礼”:俯身作揖的、跪下磕头的,低头拭泪的,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她哭笑不得,拦也拦不住,只好飞快把地上的草药拾起,装回篮中。 “姑娘放心,”陈伯道,“我等定当严惩贼人!绝不姑息!” “嗯、嗯。” “姑娘慢走——” “嗯嗯。” 说是这么说,末了,却连觊觎自己的贼人亦顾不上计较,匆匆冲众人颔首过后,那姑娘一溜烟快步离去。 徒留石家兄弟目送“倩影”走远,悔得目呲欲裂,还待为自己求饶两句,陈伯却已走到跟前。 劈头盖脸的几耳光,直打得兄弟二人嘴角沁血。 “狼心狗肺的蠢东西!”陈伯厉声骂道。 瘦骨嶙峋,两颊深凹的老人家,打完这巴掌,右手仍不住发颤。 “你们坏事做尽,可知那姑娘是谁?”他满脸痛心疾首,“又可知,我们这些乡亲为何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若不是白大夫妙手仁心,若不是白姑娘可怜我们——” “无辜啊!族伯!我们、我们兄弟俩,当真对此一概不知!” 石家大哥、那黑瘦青年脸颊高高肿起,闻言,却还连声为自己辩解:“陈家阿伯,我、我们兄弟二人躲在山上避难,压根不知这姑娘来历,我们只是……!” “只是?” 有人冷笑一声:“哪怕那姑娘不是白姑娘,你们以为自己做的就对了么!族长,这石家兄弟打小便是俩混不吝的刺头,如今竟还干出这般丑事,岂能留得?!”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群情激愤。 正待家法处决两人,身后人群之中,忽然再起喧哗。 老翁眉头紧蹙,不满地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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