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是他身上伤口再度崩裂却得不到及时处理所致。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依旧只是把她护在怀中,紧攥缰绳、什么也不说。 直至她再抗拒不住汹涌睡意,沉沉睡去。恍惚间,似又做了个久违的梦。 梦中的他们仍是少时模样。 上元灯会,张灯结彩。 她的兄长也像这样、把她背在背上,抱在肩上,只为让她能挤在人群中,看清前头顶缸唱戏的热闹情景。 她看得欢了,不住拍手鼓掌,又低下头去,把前头在唱什么、演什么,一一说给他听。 【阿兄,你说沉沉以后长大了,也学上一门手艺活,赚到银子来、给你买珍宝坊最好的蛐蛐笼子,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那玩意儿么?】 【不好。】 【那,学唱戏?听说戏班子的方班主,一年到头,赚得可多呢!比阿爹还多!】 【也不好。】 【怎么什么都不好?】 连着几句话都被兄长想也不想地否定,她不由气恼起来。玩闹心起,又拽过他两鬓头发来玩:一时扯高,一时往两边拽成须须。 结果手上没分寸、一不小心用大了力气——竟似真拽疼了他。 听得谢缨“嘶”声叫痛,她心里一跳,慌忙松开那两缕头发,转而紧捂住他两颊。 【阿兄,疼么?沉沉给你捂捂,捂捂就不疼了——】 谢缨摇了摇头。 却没头没尾地,又冲她抛下一句:【阿兄只是不愿叫你做旁人眼里、逗趣讨赏的玩意儿。】 【……什么?】 * 是了,在那梦里。 谢缨还是江都城中“作威作福”的小霸王。 而她,也还是一顿能吃三碗饭,白胖到被邻家虎头笑话嫁不出去的小姑娘,骑在兄长的肩膀上,翻过墙,看过戏。 还以为能在他身边,就这样安安稳稳、做一世长不大的谢家芳娘—— 【阿兄,沉沉弄疼你了么?怎么不说话?】 【英恪……你竟然还活着。】 暌违数年,她望着他的脸。 那张本该最叫她安心、信赖、甚至在梦中描摹过千遍万遍的脸,竟仍有一瞬不可抑制的恍惚。 “怎么,我没死,叫你失望了?”谢缨却听出她的话外有话,兀自低声笑道。 说话间,以指腹仔细揩去她嘴角血痕。 见她眉头紧蹙、摆头挣扎,又不露痕迹地撤开手指,转而摸向方才随手搁在床边的食盒,从里头端出一只犹然冒着热气的雪白瓷碗。 ……这气味? 沉沉紧盯着那黑咕隆咚的药汤,脸色微变。 谢缨却并不急着将那药递到她面前,反而一派老神在在,把药汤凑到嘴边吹凉。 “你又要给我喝什么奇奇怪怪的药?”沉沉问。 她一脸戒备,浑身绷紧,随时准备把那药碰倒或踢翻,心道害她这一个多月昏多醒少还不够?又来? “自然是迷魂汤。”谢缨却仿佛没看见她脸上那惊弓之鸟般悚然表情,依旧慢吞吞地答。 “你……” “喝了便会重新把我当作你阿兄,助我成事,最好,再帮我亲手杀了魏九——你信么?” “……!” 话落瞬间。 显然,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她下意识向床内侧缩去,与他拉开两臂距离。 还要再退、手臂关节竟被抻到轻响。她眉头紧皱,痛得闷哼一声,却仍是坚持用脚勾住旁边锦被、一把盖在身上,拼命将半边身子裹进里头,足把自己裹成一只长虫,这才罢休。 “你……想都别想。”干完这一切,被子里瓮声瓮气传出一句。 谢缨闻言,面上似笑非笑,垂眸瞥她一眼。 很快,却又转开目光,看向手中波纹轻晃的药汤。 “为何?” 许久,方才轻声道,“我刺人一剑,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说,“但魏家小儿也险些杀了我。” “妹妹,为何你只恨我,却从不想想——我亦只差一步,便真的死在他剑下?” ...... 他既敢在重兵把守下夜闯皇城,自然已算准了届时能够全身而退,做好万全打算。 却不料,千算万算,一个双目已盲,双臂负伤的瞎子,竟能将自己逼到那般地步。数百招拆下来,亦只能强借地形之利险胜半步。 【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居心何在——为何假扮谢缨?】 【假扮?】 【谢家既无家世渊源,尹问雪更隐退多年,平生并无亲传弟子。他所习剑法、亦早失传于江湖……你又为何精通此道,甚至青出于蓝……】 【得陛下谬赞,缨不胜惶恐。】 谢缨手中长剑,以银蛇为形,既奇且快,变招无数。 魏弃手持不杀,听声辨位,却唯有直进直出,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影掠如风,一时难分上下,直至谢缨忽以左掌挥出,隔空劈碎洞外书架。只听“轰隆”一声,无数书册如山倾倒,魏弃眉头紧蹙,下意识偏过头去。 而也正是这失神的一瞬。 【但又是谁说的,传承,一定要靠师承,而非……杀以代之呢?】青年温声低语。 剑锋来无影、却毫不留情穿胸而过。 魏弃身形一滞,一口鲜血喷出。 【英恪!!!】身后,是谢沉沉失声厉喝。 半招之下,胜负已分。 谢缨正要拔出他胸前长剑,却听耳边风声掠过,回过头去,正对上一道从书架上飞跃而下的黑影—— 只见那怪物满脸绒毛、骨架瘦小,四肢并用,指尖利爪如刀。说似人,其实更近似兽。幽黑双眸四下环顾一圈、不住呲牙。末了,竟想也不想地冲他飞扑而来! “……?” 什么东西? 他本就精疲力竭,防备不及,一时竟被这畜生撞飞数丈远。人未站起,那怪物已近在眼前,双爪掐住他脖颈,用力收紧。 【吼、呼……吼吼!!】 鼻孔翕动,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怒吼。 它显是怒极,双臂青筋暴起,尖锐的指尖在他颈边留下数道血痕。 【你……!】 若没有与魏弃的生死一战,这怪物或许不是他的对手。 偏偏,它却选在了这样一个当口现身。在场众人,皆无与之相争的气力。 他料想过自己在地宫失手,亦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被那些废物内廷卫发觉踪迹。 却从没想过,自己最后竟是败在这样一只神出鬼没的怪物手上。两眼视线模糊,神智亦逐渐朦胧——却有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不、不要杀他。】 【……】 【不要杀他!】 起初,还带着颤巍巍的泣音,直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后,声音越来越重,面前的黑影亦随之晃动。 【吼呜——】 那怪物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谢沉沉身上三处大穴被点,趴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神情中,却满是纠结与迟疑,无奈与痛悔。 她唇齿颤颤,几乎不敢去看魏弃此刻表情,只是喃喃自语:“……不要杀我阿兄。” 我知他早已陌路,注定敌对; 他伤我至亲至爱,阴险狡诈,死有余辜。 可…… 她眼底有泪。 【不要……】 那是谢缨啊。 是在她还不会走路时,抱着她蹒跚学步的谢缨; 是永远为她出头,做她的靠山,永远不让她受委屈、宁可自己挨打的阿兄,是她盼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无数次求告神佛、希望他还活着的,阿兄啊—— 【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那怪物盯着她,黑毛覆盖下的脸,看不清楚神色。 唯独那两只黑幽幽的瞳孔,竟突然沁出盈盈水光。 好似在流泪一般。 谢缨捂着喉咙、缓缓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怪物,倏然尽敛爪牙,毕恭毕敬、冲着谢沉沉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而亦就在这毫无缘由的三叩首过后。 如来时般毫无预兆,它四肢着地,飞掠而去。 他循声扭头,也只来得及看清那身影窜出洞口,消失在视野之中,待要回转视线,小腹却骤然一痛。 【……?】 低下头去。 无锋之剑,开膛剖腹,伤口如裂口。 他眉心抽动。 试图捂住伤口,鲜血仍从指腹溢出,血如泉涌。 ...... “他那一剑,险些杀了我。”谢缨幽幽道。 “杀你?” 闻言,被子底下的“缩头乌龟”却立刻反唇相讥:“若不是我,无须他这一剑,你也早就死在那地宫里了!” 她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有些气恼的意味。 谁料,谢缨竟当真借着这话就坡下驴:“的确,多亏你那句话。” “……” “不许他杀我。” 沉沉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气得脑仁生疼。 沉默半晌,终是忍不住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气呼呼道:“你闭嘴!” 【不要……杀我阿兄。】 魏弃用尽全身气力挥出那一剑。 却在最后关头迟疑,剑刃偏移半寸。是以,不杀剑留下的伤口虽可怖,实则并未伤及心脉—— 可谢缨并没有说过,不杀他。 【陛下,还请恕某失礼。】 贯穿魏弃胸口的银蛇长剑被猛地拔出。 谢缨手提长剑,剑刃仍不住向下滴血。 身后,是谢沉沉惊得变调的嘶声怒喊,他却只眼也不眨地撕开一片衣袖、将腰腹伤口草草包扎,随即,垂眸望向面前颓然跪倒的青年。 魏弃满是鲜血的手,仍死死攥住他的衣角。 【不杀之恩,铭感五内。】而谢缨低声道,顿了顿,以剑尖挑开他手指。 【……】 【可惜,】他说,【人心难测,棋差一着。舍妹,我这便带走了。来日若能再见,还望陛下……】 还望陛下,如何? 后头的几个字,语气近乎轻不可闻。 他转身收剑回鞘,将谢沉沉拦腰抱起,抬手封住哑穴,几个纵身飞掠,便消失在地宫出口。 一切皆如计划进行。 ...... 只是,到如今。 他看向手中药汤,又忽的侧眸,望向垂落身侧、软而无力的左手。 沉沉一声怒骂哽在喉头,见他忽然收声、表情变得分外沉凝,不由也循着他视线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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