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个瘦不拉几病得快死的, 把饼给了他,他照样要死,我们为什么不自个儿吃了?吊着他的命,不就是多一张嘴么!】 【嘘,小声点,这么大声不怕被听见……】 【听见又怎么了?!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 与其所有人都挨饿但饿不死,不如,索性饿死一批人,让另一批人吃饱; 再用“新鲜”的尸首,投喂那些时刻有可能爆发的蛇群,以此勾引出银环巨蛇,趁机派人取水。 这难道不比让那“领头的”一人作主好使么? 第一个撺掇的人冒出头,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二百人到一百五十人,用了一个多月; 从一百五十人到只剩五六十人,却只需要七天。 “在被关进蛇坑之前,这些人,有的出身农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往上数三辈,手上都不曾沾过人血;有的,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连杀鸡都不敢,遑论杀人,”谢缨说,“但当他们从恐惧中缓过劲,逐渐有力气思考,也反应过来……一天只给十个馕饼,是因为最后,其实所有人里,只需要留十个活口时——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起初,他们不过是想吃饱,因此牺牲了一些胆小怕事、“不配”在这环境中活下去的人。 后来,他们开始自相残杀,开始互相投毒,把石头磨成尖刀,把利刃对准曾经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同伴。 “害怕么?看,这一条,”他捉着她的手,拂过从锁骨一路划到心脏的狭长刀疤,“便是蛇坑里,我曾唯一信任过的人,在我好不容易从那些人手里逃出生天,带着食物回来找他时,赠给我的‘谢礼’。” 他永远忘不了匕首刺入身体那一刻,面前少年的表情。 那种狰狞的、疯癫的、撕心的笑; 那几颗滴在他手背上的、鳄鱼的眼泪—— 【阿缨,你……安心去吧,】少年低声道,【我绝不会让他们吃了你,我会想办法让你……让你在地下安息。】 【为……什么?】 为什么? 也许这个问题实在太可笑,又或者,是那少年觉得他可笑。 因此,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竟下意识地轻笑起来。 【阿缨,不要怪我,】他说,【只剩下十一个人了啊……现在,就只剩下十一个人。】 如果我不杀你,剩下的十一个人里,最可能先被杀死的就是我——也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又怎么能忘记? 十五岁的谢缨,定定望向那双膝以下只剩白骨,因此只能跪趴在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想起自己被关进石窟的第一天,奄奄一息蜷缩在角落,险些被毒蛇咬伤——也是这少年,想也不想地将他扛起,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为他送来每日的馕饼、偶尔用叶片盛出的一小口水。 【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叫为什么要救你?你还活着,难道我能看着你一个大活人、在我跟前凄凄惨惨地死了不成?】 少年右臂枕在脑后,嘴里混不吝地叼着块半残的叶片,【话说,你是不是得罪那老玩意儿了,不然怎么都是全手全脚被丢进来,独你一个才来就伤成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谢缨。】 【这名字,怎么怪像个女孩家家的?】 【……】 【哈哈,不逗你了!我叫尹轲。君子尹,车马轲——你放心,往后有我罩着你。咱们这些人,假以时日,一定都能活着走出去。绝不能叫那心狠手辣的老玩意儿顺了心!】 是啊。 不能叫那等着我们自相残杀、刀兵相见的恶人称心如意。 可,明明曾答应过的事,又怎么能说完就忘? 一滴称不上晶莹的泪水,从十五岁那年,通红的眼眶中坠落,滴在多年后他的手背。 他平静地望着那滴泪,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寸寸破碎,不由得因疼痛而蹙眉——却依旧选择继续说了下去。 仿佛亲手揭开的伤疤,便不会再日夜烧心地流血。 “单凭一人本事,尹轲的确是一群人中无可比肩的佼佼者,可他要所有人活下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即便他忍着肚饿、孤身探遍了那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费尽心思、想找到两全的办法,但结果仍然只有一个:能活下去的,都是踩着其他同伴尸体熬到最后的畜生。” “所以,那些畜生,在反应过来,尹轲才是他们行事的最大阻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合起伙把他迷晕、丢进蛇堆。是我冒死把他背了出来。可那时,他的双腿也早废了。” 尹轲成了废人,便再没余力阻止蛇坑中的残酷屠杀。 而他为了救人,不得已杀蛇喝血,蛇毒深入骨髓,反倒阴差阳错,让那些想生烹他的少年一一中毒而死。 “所以,不是十一个人,”谢缨轻声说,“在我拿着最后的食物回来时,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们本可以真的一起活下去—— 可,背叛者,本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 昏暗潮湿的蛇窟中,明灭不定的晦涩光线,定格于少年苍白而毫无人色的脸。 身上斑斑血污已然干透,变成暗红色的血痂。他无知无觉地仰躺在地,黑发铺陈身后——仿佛睡去。 不远处,饱餐一顿的银环蛇“嘶嘶”吐着蛇信。 与它一比,其他盘踞在暗处的同类似都成了幼态的小玩意儿,瑟瑟发抖躲在角落、不敢现身。 直至一道突兀的男声、忽自洞窟上方传来。 【哎哟,死的一个不剩了?这怎么回事?】 一线天光涌入,用细麻绳扎好的一捆馕饼摇摇晃晃吊入窟中,却没有迎来往日般争相抢夺的“热情”,底下一片死寂。 那人见状,索性自窟口探出头来。 仔细观察了一番蛇坑状况——嘴里不住啧啧称奇。可很显然,他并非为这尸横遍地的惨状震惊,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感叹个不停。 【啧,早知他们杀得凶,今日当早些来的。这些个死太久的,等剥下皮,都不新鲜了。】 【怎么我不记得挑的人里还有个这么丑的?黄不拉几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嗯?不过这个看着,倒是不错啊。】 话落,那瘦干佝偻的身影自窟口一跃而下。 赶开亲热迎上前来的银环蛇,他在昏迷不醒的少年跟前蹲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探人鼻息。 发觉他的身体仍在细微颤抖,丑陋可怖的脸上,却忽泛起诡异的笑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面皮被火烧过,已完全分辨不出五官的方位,鼻子只剩两个空落落的孔洞。 没有眉毛,嘴唇,所有的器官都只剩下凸起或凹陷两个特征。脸上随处可见挛缩的伤疤,随着他“嗬嗬”作响的笑起,一块新长好的面皮陡然脱落,露出底下流脓的血泡。 谢缨再次睁开眼时,对上的,正是他那双完全没有眼睫或眼皮修饰的、大到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睛。 只是那时的他尚不知晓,眼前奇丑无比的怪人——日后,会成为他多年缠绕他不休的梦魇: 江湖中人,闻风色变的银蛇郎君,设计出这一切而乐在其中的罪魁祸首,尹问雪。 谢缨与他四目相对,不觉眉头紧皱,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想要侧身回避时,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粗糙简易的石床上,双手双脚皆被绳索紧绑在床边木桩,连翻身也困难。 【你是谁,要干什么?】 【看不出来么?我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 【小子,所以,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尹问雪说着,忽“嗬嗬”怪笑起来,满是瘢痕的焦黄手指,“爱怜”地拂过他因不安厌恶、而扭曲变色的脸庞,【就把你这身好皮囊给了我吧。这张脸,她定会喜欢……我若有你这样的好皮囊,她早就爱上了我,做了我的娘子,啧啧,我喜欢,我甚是喜欢……我欢喜的紧哪!】 她? 仿佛看出了沉沉眼底一瞬闪过的迷茫。 谢缨低下头去,摩挲着她因沁出汗意而几乎滑腻的手指。 许久,方才淡淡道:“他倾慕阿史那珠,垂涎多年而不得。” 垂涎多年而不得,所以疯魔。 ...... 生来丑陋,又遇大火毁容。 尹问雪此人,平生荤素不忌,唯独忌讳一件事,或者说,一个字—— “丑”。 为了变得不再那么丑,至少,不止他一个人丑,他酷爱四处搜罗美貌少年,将他们投入蛇坑,以看其厮杀为乐,美其名曰,世人皆丑,我亦无二; 为了不再做世人眼中鄙弃的丑人,他更热衷于,剥下那些早已死去的少年人/皮,制成自己每日一换的“衣裳”,甚至以此出发,钻研出了一套惨无人道的易容法。 推骨,钻钉,换皮,忍人之不能忍的痛,力求把这外力得来的脸纳为己有。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留下所谓的活口,之所以要给十张饼,给些微末的期望,只是因为,在几百人中能活下来的这十个人,定当是心智坚韧,求生欲望极强,换言之,即是能忍他剥皮之痛——而生生挨到最后一刻才舍得咽气,以便他制成最新鲜人/皮衣裳的上好人选。” 只是,往年这般“考验”,如无意外,都能留下数人。 独在谢缨那一年,却出了变故,仅仅活下来了他一人。 或许也正因此,他并没有马上便被剥皮,而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以期他将一身大伤小伤养好,留下最完美的一具人/皮。 而彼时照顾他的人,便是尹问雪唯一的“关门弟子”,多年后,同样名震江湖——却无人知晓他师从何处的“千面郎君”,百里渠。 至于此人,为什么能够在尹问雪手下逃过一劫—— 用尹问雪的话来说,他自己这身皮囊虽丑,至少还能让人“挪不开眼”,无论美丑,总归能被记住。 而百里渠,则是无论你看多少次,偶遇无数回,永远都会因某个过于普遍的特征而被迫模糊记忆的,平庸至极的庸人。 尤其是,他还是个胆小怕事,任人驱使的草包。 【给他上过药了没有?】 【上、上过了师父。】 【你在结巴什么?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小兔崽子——】 【我……我没有师父!我没看!……我这就去给您端水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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