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问雪不喜欢他,却乐于支使他;教他一身本领,又时刻不忘打压他。而百里渠,概都“欣然接受”——欣然为虎作伥。 死在百里渠手里、光是尹问雪找来给他练手剥皮的少年,那时,已然不下数百。 谢缨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这百余人里的又一笔新鲜血债。却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在为他上药的间隙,竟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要杀了他吗?】 为虎作伥到、几乎被人血腌入味的少年,说出这句话时,却平静得令人心惊。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迟疑着没有回答。 【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百里渠却在他耳边,又一次重复道。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上药的依然没停,将死之人依然安静等死,只是,似乎冥冥之中,一切又有了新的不同。 【怎么杀?】 【毒药。】 【你是他的徒弟,你能胜过他?】 【我从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就在准备这瓶毒。】 一瓶积攒数年收集炼制、一滴即可致命的奇毒。 机会,只有一次。 那张平凡到让人过眼即忘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意,只静静望向谢缨,许久,又一次,再一次,平静地重复:【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 ...... “我别无选择,自然只能答应他。” 谢缨垂眸看向沉沉脸上干涸的泪痕。 虽然极力掩饰,可那紧抿到几乎泛白的嘴唇,仍是泄露了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她为这故事中所描述的一切所惶恐,又为谢缨这般平静、从容到犹如局外人的语气而感到不安。 可她还能说什么呢? “百里渠想杀尹问雪,多年来,用尽各种办法偷摸□□,却因为不知道那座山的出口在哪,迟迟不敢下手;而我,恰巧从尹轲的嘴里,探明了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所在,尹轲被毒蛇拦路不敢前行,但我的身体却不知何故、并不惧怕蛇毒,所以,我答应他,待我养好伤后,定能想到法子带他离开。” 至此,百里渠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本就是世上最了解尹问雪的人。 当然,也是最清楚如何才能杀死尹问雪的人。 【师父救命,师父,救我!他要杀我!】 【鬼喊鬼叫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老子在这,谁敢杀你?】 佝偻矮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黑袍下。 那弯曲的身形,是每以铜钉方能撑直的背脊。 尹问雪冷冷望着床榻之上,以瓷片横在颈侧挟持百里渠的少年,停顿良久,忽道:【你想活命?】 话落,却不等他回答,又立刻喃喃自语道:【活命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放下他,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怎么个痛快法?】谢缨问。 【等你咽了气,再剥你这身皮。】 似乎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尹问雪说着,眉头愈发紧蹙。本就丑陋的脸上,神情愈发狰狞可怖,【比起活着等死……我答应你、这就杀了你,还不算给你个痛快?小子,你还要如何?】 【放我走。】 【不必痴人说梦!煮熟的鸭子,焉有眼睁睁看它飞了的道理?能成交便成交,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后头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谢缨忽将百里渠重重一推,作势要往暗道方向逃。 原本一口一句“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尹问雪,这时,却不知为何,竟连看也不看他,只径直矮身去扶自己那不争气的、只会趴在地上“呜啊”叫痛的徒弟。 【没用的东西,】他骂得顺口,说话间,鸡爪般蜷缩的手用力一推小徒弟脑袋,【养你有什么用?每抓过来五个,就得有三个挟持你逃跑,回回都是这样,你就不能……】 就不能争气点么? 刀刃刺破皮肤的声音响在耳边,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 “扑呲”一声,带着毫不留情的恨意——而后,不断加深。 再加深。 尹问雪焦黄的手,轻轻扶住少年的手腕。 许久,方才迟钝地低下头去,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肚腹的匕首。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你小子,低估了师父,老子非得教训你……不可……】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师父。】 【闭嘴!畜生,你竟敢,欺师……灭祖……】 【你从来都不是,】百里渠握紧刀柄,将匕首猛地抽出,毫不迟疑、又再一次重重捅进他腹中,【从你杀我父母,把我带到这里,一厢情愿要教我那些腌臜‘本领’时——你就是我的仇人了。老贼,你从始至终,都只是我的仇人而已。】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何来的欺师灭祖? 【好,好!逆徒,你……】尹问雪闻言,忽的攥紧他手。 却并不试图阻拦,反而更用力地刺进脏腑、直穿过后背,任由鲜血流了一地,浸润衣袍,这才泠然大笑起来。 【好!好——你出师了。小子,带着我教给你的一身本事,滚吧!滚!】 话落,黑袍下的身躯颓然倒地,灰尘四溅。 而或许是作为“出师礼”。 后来,百里渠亲手剥下了尹问雪的一身人/皮,制成了他的所有收藏中,最后一件人/皮衣。 “我们用了足足七个月,终于找到离开那座怪山的密道,却被一片毒瘴阻挡;百里渠又花了三个月,终于研制出了能解开密道关口毒瘴的解药,那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谢缨说,“他一刻也不愿在蛇坑中多待,留下一瓶解药后、就此离开,而我,则又在蛇坑中呆了三年。” 埋葬了所有人,包括尹轲在内,残缺不全的尸体; 将整座怪山掘地三尺,搜出了尹问雪所有的藏书,以及,剑谱—— 从前江都城中任性妄为、恣意轻狂的谢家儿郎,似乎早已死在了亲眼目睹父亲惨死的那一刻。 之后的每一日,他活着,只为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更强,至少,再不会像被投入蛇坑时般毫无还手之力,不会被毫无尊严地当做食物、或一件人/皮衣。 “只可惜,我高估了自己。” 谢缨说着,忽的低笑一声:“若是人人都能依靠剑谱轻易练成这门剑法,它便不配称之为世之绝妙——恰恰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其关窍,所以,它才是尹问雪引以为傲的独门绝学。” 遑论,在得到那本剑谱之前,他甚至不过是个粗通拳脚的门外汉。 所谓那几招三脚猫功夫,也多是向押镖的镖师偷学而来,又仗着自己根骨上佳,自小力气奇大,因此,方能轻而易举便将其他同龄少年“镇压”。 但这点本事,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又哪里够看? 【剑出千山,身比龙蛇……不,是苍穹抱月……】 【苍穹抱月,风扫碧荷……】 那些奇形怪状的身法,晦涩难懂的剑招; 数十年寒暑春秋、方能领会的内蕴,远非他可轻易悟透,却令他在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渐渐走火入魔。 无论何时,无论是梦是醒,恍惚间,总能看见尹问雪顶着七窍流血的凄惨死状冲他桀桀怪笑,又或是尹轲拖着只剩白骨的下肢,在满地血痕中向他爬来索命,蛇坑中的无数冤魂,父亲死前不曾合上的眼,一夜之间,过往种种,皆成他之梦魇。 【阿缨,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我们本可以一起活下去……是你亲手杀了我!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哈哈哈!小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与我有什么区别?】 【答应爹,你要好好保护妹妹……看着我!你向爹发誓,阿缨,你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妹妹,哪怕是死!……你不答应爹,爹死也不会瞑目!】 为什么? 【阿缨,听娘说,你妹妹她,她和你不一样……不!不,不要说,阿缨,这就是你妹妹,这就是!你不能说出去,谁也不能。】 为什么? 曾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渐次拂去蒙尘的残灰,露出真容。 他想起了妹妹“出生”的那一日。 想起自己贪玩溜进母亲房中,却亲眼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婴儿被草草包裹。 而另一个干净的、躺在襁褓中,睁着一双无知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打量四周的孩子,被产婆抱在怀里,四周皆在高呼“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诞下一位小千金,夫人好福气,儿女双全呐!】 他想起沉沉小时候的伶俐可爱,想起她第一次叫自己“阿兄”时,自己开心到几乎一蹦三尺高的雀跃; 却也想起母亲总是沉闷冰冷的神情,想起那个被掩盖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不知去了哪里的,血淋淋的孩子。 那是他的妹妹吗? 沉沉—— 【阿兄!阿兄,你要做什么……我是沉沉,你……!】 如果那孩子是沉沉。 那,眼前的你又是谁? 梦魇中,穿过女孩心口的长剑,伤口汩汩流出鲜血。 他看见了谢沉沉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见那双黑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眼睛,眼眶中,逐渐蓄满泪水。 你取代了谁,无忧无虑地长大; 你霸占了谁,本该圆满的人生。 如今,这所谓的圆满,又因你而尽数摧毁。 而那些心甘情愿为你付出的人,直至临死前,仍恳求他的骨血,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也要护你周全—— 凭什么? 【阿兄,沉沉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与虚无为敌,又无数次死于虚无中的自我“剑”下,难破我执,无分胜败,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直至愈演愈烈。 直至,终成心魔。 三年后,他终于“学成出山”,却也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座暗无天日的蛇窟里。 “我回过江都城,想找阿娘,可阿娘已然改嫁,她嫁入萧家,生的第一个孩子,取名萧殷。” 萧殷,是阿殷; 谢缨,亦是阿缨。 他躲在暗处,如一只见不得天日的老鼠,看着那孩子嬉笑着扑进母亲的怀中讨赏,听着母亲一口一声“阿殷”,声色温柔。 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人。 【阿殷,到娘这儿来,给娘说说,夫子这几日都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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