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我记得——” 却还没等他最后决断。 门外,忽传来老管事去而复返的叩门声。 “殿下!”老管事急声道,“宫中来人,陛下召您入宫议事,还请您即刻动身,张、黄二位公公已在殿外等候。” 魏咎闻言,神情瞬变。 看向仍跪在跟前一动不动的顾不离,少年唇角微抿,末了,却忽摸过一旁朱笔,毫不犹豫圈起舆图上、名为“四平县”的地标,随即将画轴一卷,丢进顾不离怀里。 “去查,”他说,“越是混乱无据之地,越能藏污纳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我带回来。” ...... 与此同时,四平县。 鼻青脸肿的石家兄弟、与满脸萧瑟的陈家老伯,三人在前带路,一列整齐肃杀的黑甲兵穿行于青石巷道之间,家家闭户,门可罗雀。 独有年幼顽童胆大推窗、探头出来看外间情状,只不过,还没观望清切,便被家中大人拽回屋里、一通毒打,鬼哭狼嚎声响彻天际。 可这哭声,依旧没能稀释空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等等,停下!” 黑甲兵头领环顾四周,忽的眉头紧蹙,厉声斥道:“老翁这是想带我们绕去哪里?!若本将没有记错,这路,一炷香前便已走过,难不成,真当我们是瞎子不成?!” 话落,手中刀背毫不留情拍向陈伯后背。 老人本就体弱,又哪里受得这般怒火,登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之上,伏地不起。 “官爷,官爷!” 一旁的石家兄弟唯恐遭殃,当即也跟着纳头便跪,口中迭声道:“我们确实见过画上女子,可、可我兄弟二人早先在山上藏匿数月,对她的来历去向一无所知啊!官爷明鉴!这女子定是藏在县上,几个时辰前还在……不若,不若把县上的老弱妇孺,胆小的那些,统统抓来审问一番——” 话未说完。 “住嘴!”那黑甲兵头领却想也不想地打断两人,提刀怒目而视,“什么山贼土匪做派,我等不屑为之!此地久经匪患,早已民不聊生……” 话音未落。 “好一个山贼土匪做派,不屑为之。” “……?” 空气中,隐隐传来梅花幽香。 众人只听得那笑语突兀传到耳边,举目四顾,却并未见得说话之人踪影。 黑甲兵一列四十七人,无需多言,瞬间刀兵出鞘——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石家兄弟见状,对视一眼,当即默契后退。 趁着黑甲兵注意分散,一前一后、飞快钻入后巷中,拔腿就跑。 “他/娘的,差点真着了道!”石家老大生性谨慎,不住回头观望。 眼见得没人追来,却终忍不住破口大骂:“为了一个娘们儿罢了,至于么!” “可不是!”老二边给老大松绑,嘴里也没闲着,“那贱/人自个儿不当心,被抓了也活该,倒是咱们,馋个女人而已,结果摸没两下,竟险些为她丢了命!” “说什么救了全县的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又没叫她救了!” “就是、就是!” “依我看,还是不该猴急,”石家老大道,“咱下回可得记住,这女人绑了,得先给砸晕了拖到河边去,那地方够偏,叫再大声也没人听见,方便办事——” “……” “老二?” “……” “你小子,怎么——” 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石家老大忿忿地回过头去,没有看见自家唯唯诺诺的小弟。 映入眼帘,唯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潋滟夺目的红影。 “这是你弟弟?” 红衣人漫不经心斜倚墙边,话音温吞:“你爹娘是怎么教你们的,还是说,你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把人教好?” 他手中分明拎着只血淋淋的人头——石家老二惊恐的双眼尚未合上。 与石家老大说话的语气,却似闲话家常般稀松平常,甚至脸上带笑:“我家妹子,的确性子好,受了欺负也不爱抱怨。偏偏我这人,是生来,脾气便不大好的。” “你……你!!” 石家老大吓得险些厥过去,只觉浑身发冷,一时目呲欲裂。 自知打不过他,当下转身便跑。 可,还没来得及跑出两步,颈边却冷不丁一凉。 他垂下头去,连惨叫声亦未发出,下一秒,已然身首分离。 无头尸首,直挺挺跪倒在地。 ...... “各位,可是来找我的?” 红衣又染血,十指不沾尘。 谢缨手中银蛇长剑出鞘,房顶上,悠然无骨般斜靠着垂脊。 望向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剑尖一翘一顿,他老神在在地数:“一、二……四十,四十一。你们就这些人,也敢来与我一会。怎么,养你们吃闲饭的人,如今捉襟见肘,养不活这多出来的几张嘴了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循声抬头。 看清来者何人,早先气焰嚣张的黑甲兵首领,却当即背过手去,手指极快地打了数个手势,随后毫不犹豫、拔刀相向—— “众人皆在!列阵!” 谢缨淡笑一声,飞身跃下屋顶。 一剑将跪倒在地的老翁挑起、丢入后巷,他迎上飞扑上前的甲兵。 双方却并非有来有往,相反,到最后,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奇怪的是,转瞬折损二十余人,那头领依旧不慌不忙,且战且退。直退入一处前宽后窄的巷道之中。巷道前后出口,忽的多出六名全副武装、佩玄铁指套的兵士。 谢缨目光掠过那指套,眉头微蹙、忽觉不对。 脚尖轻点,旋身疾退。 却仍是慢了一步。 抬起头去,眼底,唯有一张近乎遮天蔽日的金网兜面而来。 * 魏咎匆匆踏入承明殿中。 入目所见,是一如既往的“满目疮痍”。 一盆接一盆的清水端入殿中,又一盆接一盆的污水血水被端出。 他虽早预料到,此番病情耽搁甚久、情况想必严重,来时亦做了十足准备,但等真见到病榻之上,犹如被抽干生气,、血不止的父亲时,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惶恐,仍是将他整个人慑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失神良久,方才反应过来、四下跪倒一片的宫人是在向自己行礼。 而他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簇拥之中。 鼻尖血气之浓烈,激得喉口发涩,以至于,费劲努力半晌,竟都没挤出半个字来。 最后,反倒是满脸病容的魏弃半撑起身,向众人沉声道:“……都下去。” 偌大寝殿中,满满当当的宫人这才鱼贯而出。 不多时,殿中便只剩父子二人。 魏咎站在原地迟疑良久,末了,终是走上前去,在床边跪下。 “为何之前,都不许我来?”他问。 用的不是“儿臣”,而是“我”。 魏璟尚且能在宫中自由出入,他身为太子,却在魏弃受伤的第一时间,被一道圣旨关在宫外,非令不得入。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到今日才亲眼得见,那刺客留下的伤势、竟已将魏弃伤到这般地步。 “你不是……不会死么。”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 手指紧攥袖角,直揪得满是皱痕,却仍止不住那从喉口带来的抖簌,“你受了伤,明明每次都能很快痊愈,为什么,这一次……都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叫我来,是因为……” 因为你已经恢复如初; 因为你,还会像从前一样,无论何时,总能在最后一刻,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一个命若残烛、油尽灯枯的垂死之徒,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告诉你。” 魏弃却冷冷道:“告诉了你,你便能把我治好么?”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气。 便有秾艳国色,曾清冽如星的双眸,此刻,亦因死亡将近而黯淡无辉,满头枯发披散在肩,没了往日光泽。 甚至,不过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素绸中衣,他那瘦得只剩一身骨架的身子,竟也似撑不起来般垮塌着。 被上、床上、地上,皆是方才挥退宫人却来不及清扫的斑斑血渍。胸口处溃烂的伤口,不断流出脓血,从中衣之下洇出血迹,向外扩散开去。 “……”魏咎被他的冷言冷语刺得一愣。 原本几乎涌上天灵的热血,顿时在这句毫不掩饰的嘲讽中冷却,狂跳的心亦落回原处。 他松开已皱到没眼看的袖角,端端正正跪好,低声道:“是,儿臣无能。” “不,”魏弃却打断他,“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魏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从魏弃嘴里听到类似的夸奖是什么时候。 记忆中,他似乎总是对自己吝于辞色、要求近乎严苛——尤其是在四年前,地宫中的“尸首”被盗后,他便再没有对自己露出过笑容。 身为一国之君,却一心沉溺于杀伐征战,转头,又只会把那些麻烦的公主女眷、厌烦的世家交际、唠叨不停的学士太傅,不管不顾地推给尚且年幼的自己。 为此,他五岁时,已经拥有几十名“姬妾”; 他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世家,应付一大堆永远有说不完大道理的腐儒老学究们,在其中权衡利弊,纵横捭阖。可饶是如此,他也从没有从魏弃嘴里、听到哪怕一句夸奖。 魏咎眼中写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回过神来,几乎下意识地问:“什么?” “来日,哪怕我不在。”魏弃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随手揩去唇边溢出的血丝,淡淡道:有陈缙帮你,你也不至于被那些世家的老东西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到最后,只能做他们的提线木偶。” 魏咎:“……” 说了这么多,敢情还是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总算听明白了魏弃的言外之意,又被人当头泼了一泼冷水,魏咎顿时表情微凝。 忍不住双拳紧攥,赌气道:“儿臣虽年幼,到底养在父皇膝下,承蒙太傅教导,不至于辱没门楣。” “……年幼。” 魏弃闻言,目光定定落在眼前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庞上。 许久,却当真轻叹道:“可惜,的确,”他说,“你到底……太过年幼。” 纵有远超常人的心智与慧根,拘于年幼弱小的身躯之中,仍难免被人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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