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了解你的人敬你畏你,那些远在千里之外、虎视眈眈的敌人,却只会将你视为轻易便可吞噬的饵食。 若是,还有更多的时间—— “……!” 魏弃忽的眉头紧蹙。 手指连点胸口几处大穴,试图封住体内狂躁游走的气息,却仍难挡五脏血气翻涌。一口腥涩几乎瞬间涌到喉头。 魏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听耳边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 魏弃竟在他眼前、躬身伏在床边——以一个孱弱到难以想象的姿态,背脊佝偻着,手指紧攥床沿,喷出一口黑血。 血点溅到他腿边,瞬间染作暗红墨色。 ……墨色? 魏咎脑子里“轰”的一声。 低下头去,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身体却终究比脑子更快一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想奔出殿外召太医。无奈,右手已被魏弃死死拽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再挣扎、仍是无济于事。 父子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床侧。 “你中毒了,”魏咎喃喃自语,“……是毒!”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陆太医放出来!这么久了……原来是毒。他们敢对你用毒!不,陆太医一定能解……他会有办法,我这就派人,去把陆太医放出来!” “半个时辰前,我喝的药,就是陆德生亲手写的药方。” “……” “兰若!你还不明白么?” 你还不明白么。 只这一句话,魏咎突然便泪流满面。 亦是这一刻。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 他终于像个如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呜咽着,无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转身扑到父亲怀中。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是谁,他们敢对你用毒,我要杀了他们!” “……” “我都已经,找到她了……我马上就能找到她了,我会找到阿娘,把她带回来,不像四年前那样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找到她,你只要养好伤、我们马上,就能……马上就能一家人……” 一家人。 少年人的双手,死死攥住父亲前襟。 用力太过,以至于两只手臂都在颤抖。魏弃已然吃痛皱眉,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任由他伏在自己伤口上,几乎崩溃地大哭着:“你不是……不会死吗?你不是……不是比谁都厉害吗?为什么躲不过,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刺客!明明……明明没有人能在你手下活命,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你会败给他!……为什么!” 魏弃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终是在耳边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一声又一声的啜泣中,平静地抛下一句:“人力有尽,”他说,“兰若,没有人,是永远不会败的。” 炼胎之法,给了他以死换“生”,如傀儡般不伤不坏的身躯。 他却强行以金针封顶,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此法虽保下他一线生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使得他始终离“炼胎”所要炼制而得,无情无爱、不死不伤、百毒不侵的兵人,犹差一步。 而也就是这一步。 银蛇剑上所淬蛇毒,悄然侵入心脉,令他双目恢复,亦引得他体内多年未曾乱涌失控的气息卷土重来。 他的身体不再逢伤必愈,相反,溃烂开始蔓延。 陆德生穷尽一生绝学,也不过勉强止住他身体其他各处的腐烂,但心口被蛇毒所伤之处,仍然终日流血不止—— “事已至此,兰若,你应当明白,我今日为何要叫你来。” 其实,不是没有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他明白,陆德生也明白,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赌在他头顶的那枚金针上。 只是——还不是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有属于你的路,而我,也还有一件事要办。” 魏咎怔怔抬起头来。 泪珠仍挂在眼睫上,欲落未落。 而魏弃见状,有些生疏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两父子就在这样沉默而平静的气氛中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许久,魏咎终于抽了抽鼻子,一抹眼泪,从他身上爬了下来,问:“什么事?” “发兵辽西,征突厥,”魏弃说,“我会亲手把人带回来。” 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可魏咎仍是一瞬便会过意来。 迟疑片刻,索性把自己私下派人一路追寻那刺客踪迹的事一一道来。 “……可她在北疆,不在突厥。” 说到最后,少年辞色已几乎急切:“四平县!那个地方,我记得。瘟疫之乱死伤无数,换了几任县令,后来东征扶桑,朝廷事务繁多,一直疏于管理,那里是最有可能……” “不,不管她现在在哪里。” 魏弃却道:“她终究会在突厥。” 如果手执银蛇剑的刺客,正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跟前的红人,那个神出鬼没的军师英恪。 那么他要掠走谢沉沉的目的,也无外乎,是想利用她那掩藏多年的身份: 而阿史那珠的女儿,神女血脉的延续,亦唯有在突厥,才能发挥她最大的“作用”。 “若我说,你伤重至此,不宜长途跋涉,让我代你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如果我让你……不要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魏咎忽道:“那我也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上京。” “为什么!” “……” 为什么? 魏弃的目光落在少年仍然盈泪的眼眶,通红的鼻尖,总是端出老成模样却始终还是稚嫩的脸庞上。 若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生在皇家,也许,他仍然是被家族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哪怕出身寒门,亦能光耀门楣,平步青云。但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他都能有,只做一个孩子、拥有天真不知世事童年的权利。 可惜,魏家的儿子——魏弃的儿子,注定无法拥有这样的人生。 别无选择,终究如此。 “因为,我若败,”魏弃说,“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得位不正,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关在朝华宫的十一年,究竟错过了什么,本文来自腾讯群仪而无亦思亦死以耳整理上传欢迎 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改变了什么,那些荒芜空寂的岁月,早已将他作为人的心性磨损殆尽。 所以,他既不如魏峥勤勉政事、爱民如子,同时迷醉于权力不可自拔; 甚至,不如满口仁义道德、自诩仁君的魏晟——起码,魏晟尚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能喜人之喜,痛人之痛。 而这些所有,在他知道自己命运本来面目的那一天。 在魏峥选择牺牲他而换取一件纵横四海的杀器时,在他也同样选择接受命运、抛弃自己十七年来所学所信,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那一日,就已经被……永远地剥夺了。 “我四岁那年,也曾坐在父亲肩头,”魏弃说,“那时,战乱初平,上京百姓终得以休养生息。我看见他们,因一场丰收而狂喜,不必再卖儿卖女,而有瓦遮头,有食果腹,虽家贫如洗,仍有勃勃生机;那时,我以为自己生来的使命,便是让这样的‘生机’持续下去,直至河清海晏,万岁太平……可,原来不是。” 原来不是。 原来,从我来到这世间开始,就注定只是一枚争斗的棋子。 “最好”的结局,亦不过是成为一具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傀儡。 当我知道这是一条注定无法破局的死路时,已经回不了头。 “可,兰若,你不是,”他双手捧住魏咎的脸,眼神定定望向少年痴怔失神的双眸,“你有你母亲给你的一切。” “你像她,你还愿意去善待这人间。你既有不世出的才能,亦有宽容世人、海纳百川的天性。” 也许天生早慧,习惯伪善,可伪善的底色,仍然是善良。 所以,才会有东宫中疼惜他而克制嫉妒互不争斗的女子;会有恐惧魏弃却会在他面前袒露心声的宫人;会有他远播千里的仁义善名…… 他,终究如魏弃所愿。 既刚,且仁;既善,且狠。 魏咎的存在,便是他身为父亲征伐果断,大肆扩张疆土的底气。 因为终有一日,这座江山,这份国土,会交到一位真正的明君手中。 而父子之间,所有的生分与离心,也只是为了,让他最后能够做下这个“狠心”的决定。 “你终有一日,要胜过我,抛低我,踏过我,”魏弃说,“如今,只不过是让这一日,来得早了一些罢了。” “父……亲……” “记住你今日流的眼泪。” 他的指腹轻揩过少年脸上泪痕。 “你已为我哭过,兰若——若真有那一日,便不必,再哭了,”苍白的脸上,说到此处,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道,“……到那时,我定会把你的娘亲带回来。” “我把她带回来,你带着她……活下去。” 魏弃说:“用她给你的这一切。有朝一日,让她亲眼看一看,如她所愿的——这天下的未来。”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的我真的做不到——】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 江都城中,繁星漫天。 少女双手托颊,痴痴望向河道中随水而去的灯火。想了许久,又许久。 最后,却扭过头来,冲他轻快笑道: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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