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反倒梗塞难言。 魏治又是长叹一声气。 眼见得魏骁也端起一碗姜汤喝下,看那模样不急不慢,摆明了是在等他后话,这才拧巴着、咕咕哝哝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怎么她既不怕我欢喜别的女子,更一门心思把我往外推?” “这突厥公主,管她是什么劳什子的神女也好,前朝血脉也罢,我是半分兴趣没有。偏偏如今,阿蛮一门心思逼我娶她,连三哥,三哥你也……” 魏治气闷地低下头去。 然而,说归说。 其实个中道理,他身在局中,又何尝不明白:辽西与突厥的联姻,当日,没能在赵明月与阿史那金身上成行,只因彼时双方仍各留余地,不愿轻易亮明底牌。可事到如今——大魏已然兵临城下。 赵家旧部不满阿蛮对赵二之死的冷漠,又因主将折损,军心溃散,几次战场失利。 曾经名震关外、大败突厥的赵家军,如今,竟非那畜生的一合之敌——他们已退无可退。 而辽西若再败,玉山关失、魏军必当长驱直入。与他们“比邻”的突厥人,同样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曾经杀红眼的世仇,如今,却不得已互为倚仗。 若想求得保全,唯有结盟对敌。这场联姻,说到底不过是又一场政治交易,以他的立场,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他也只不过是,有几分不甘心罢了。 思及此,魏治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身旁兄长脸色。 发觉他并没有反驳或制止的意思,这才愈发理直气壮地嚷出声来:“更何况,那群突厥人实在贪得无厌,趾高气扬得令人作呕!为了向他们借那几个兵,我们几乎掏空家底,毫无保留……守住玉山关,难道单只为了辽西?他们呢?!明知前线战事吃紧,结果现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走个过场就算了,还要我们亲自冒险来接!” “何况这祖氏的女儿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谁知道是死是活?他们从外头随便捡来一个说是公主,那便是公主了么?!依我看——” 话音未落。 “依你看。” 魏骁却冷不丁接茬道:“我们应当如何?” “我……” “拒不和亲,把他们送上门来的公主弃若敝履,再把绿洲城里的突厥兵统统赶出去,更好,索性开了城门投降,向那孽障俯首称臣?” 魏治被这劈头盖脸的几句话呛得一愣。 回过神来,脸色已然惨白,他下意识讷讷解释道:“不,三哥,我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你只是不甘心,”魏骁却又一次生硬地打断他后话,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问他道,“非要娶,也应由本王,而不是你来娶?阿治,为何你至今仍这般天真?” “……” 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 魏治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唯有藏在袖中的双拳悄然攥紧。 冰冷凝霜的空气中,仿佛只剩近乎窒息的压抑。 魏骁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那份折皱的舆图。正欲展开—— “不。”一旁的魏治却倏然低声道。 “三哥,我是不甘,是不及你们‘神机妙算’。也的确想过,倘若……娶她的人是你,也许我心中会好过一些。但这一回,我真的……不止是为自己,”他说,“我不想娶突厥的女人,因为我不喜欢她,厌恶她,更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绿洲城里,有朝一日、站满突厥人!” “我不想看到那些手上沾满血的蛮子,能堂而皇之地入城,吓得小儿夜啼……那是辽西——那本不该是他突厥人,胆敢得寸进尺提条件的地盘!从前舅父在时,只有他们向我们摇尾乞怜的份。我、我宁可跪在魏弃面前,宁可大魏的铡刀砍掉我的脑袋!也不想、不想跪在——” 不想跪在突厥人面前。 魏治说得哽咽,面对兄长,心下更是委屈又难堪,几近落泪。 “说够了么?” “……” “若是说够了,把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一擦,”魏骁却只冷声道,“你不怕丢脸是你的事,阿治,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所来是为何事。别在阿史那絜跟前,失了辽西的颜面。” 魏治闻言,怔怔低下头去,看着那条丢到自己面前的锦帕。 这一泼当头冷水,似足叫几碗姜汤下肚、为腹中带来的熹微热意一瞬凉透。 他只觉背后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原本塞了满肚子的话,竟全被忘在脑后。 想凑到跟前去,魏骁却再不看他,反倒撩起车帘,望向窗外洋洋洒洒如鹅毛般、不止不休的大雪。末了,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 一抹雪花恰落在他的指尖。 许久不曾化去,反倒凝成一层薄薄覆在皮肤上的霜彩。 “你还不明白,阿史那珠对于辽西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的女儿还活着——对所有辽西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如今不屑一顾的女人,却是我用半座国库,无数粮草,才换来的最后一张‘底牌’。” 从小娇生惯养,在上京长大的魏治,或许永远不会明白。然而,魏骁不同。 十五岁,他便随赵莽出征,曾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见过他们几乎人手一份画像,见过他们包袱里各色各样、却都只绘一人的神女木偶——从那时起,他便无数次地想过,这个名为阿史那珠的女人,早早死了,或许是件好事。 否则,她若是活着,将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成为辽西的主人。 “你也还没有想清楚——若你不娶她的女儿,那么,你这个王夫的位置,便要换人来坐。到那时,‘王姬’亦不会再是王姬,而是皇后,是突厥人的下一任可敦。一切,将再无转圜余地。” 到那时,才是辽西赵氏真正的覆亡。 魏治满脸恍然,虚脱般软倒在车壁旁,久久不再作声。 “至于你说的,降于魏弃——” 魏骁温声“提醒”道:“你难道忘了,大皇兄是怎么死的,父皇,又是怎么死的。” “三哥……” “魏治,我问你,你今日大言不惭甘心赴死,等到铡刀真的当头落下那一刻,你会不会后悔?放着人上人不做,要去做刀下亡魂……很好,你若愿意死,便掉头去走你的黄泉路罢!” 魏骁道:“但我这条命,只会攥在我自己手里……至于什么,国仇家恨?” 活过一世,死过一回,他经历过最屈辱的失败,失去过最重要的亲人、爱人,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今天。 人究竟有没有来世? 无论有没有—— 魏骁冷笑一声:“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 而几乎与此同时。 数里开外的雪青毡帐中,一人嘴里喋喋不休,一人始终缄口不言,两人面对坐着——着实一副颇诡异又好笑的场景。 “公主,您看,这些都是辽西人送来给您的礼物。这巴掌大的夜明珠、上好的羊脂玉如意,还有这些布匹,您摸一摸,您看……这花纹,颜色,喜欢吗?” “能都换成吃的么?” “……吃、吃的?” “不能么?” 突厥人历代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 以王帐为中心,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穹庐毡帐沿水而设。 毫无疑问,离王帐愈近,帐中主人的身份便愈是尊贵。当今突厥可汗阿史那絜执掌草原数十载,亲忌远近,人尽皆知。可如今,比邻王帐而设的,却是一座崭新的雪青色毡帐——在此之前,九王子阿史那金的赤金毡帐,已然占据这个位置足有十五年之久。 奇怪的是。 不仅无人为这反常之地侧目,相反,甚至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牧民长跪帐外不起,半身伏地,口中念念有词。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请保佑我们的儿郎,将南边的魏人赶尽杀绝,掠来他们的金银,占领他们的土地……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在和平中繁衍下去,不必再四处迁徙……” 祷告声虔诚而庄肃,久久不绝。 殊不知,一帐之隔。 从面前满箱金银珠宝、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中抬起脸来——少女的脸色同样严肃。 和她刚才问能不能把眼前这堆礼物“全换成吃的”时一样严肃。 “外头好吵。” 她问面前满脸黑线的侍女:“在说什么?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侍女:“……” ......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现、却颇受可汗看重,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便天然受子民爱戴的公主——的贴身侍女,阿伊很惶恐,很头痛。 她惶恐,惶恐在于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英恪大人挑中,得以服侍公主。 毕竟,自从哥哥布兰死后,家中阿塔一蹶不振,阿娜整日以泪洗面,她便成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 说放羊牧马,她算是个中好手、不输男子;可论容貌长相、论体贴细心,她自认……绝排不上号。 怎么就挑中了她呢? 不仅如此。 她头痛,更头痛在这位公主——与自己之前的想象、抑或族人的传言中描绘的形象,都截然不同。 第一次“见面”,便是躺在榻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她悉心照料,好不容易照顾到人醒来,怎料,很快又遇到新的难题: 自己话说太快,公主听不懂;说话慢,顾虑公主身份尊贵、稍微文雅些,依然听不懂; 写字,好不容易写出来几个,自己还一个都看不懂——拿去给英恪大人看了才知道,公主写的,原来都是魏人的文字。 可若真要问她,为何只会写魏人的字。 这位公主,便又会露出与眼下一模一样的神情: “我不明白。”她说。 少女雪肤红唇,不着粉黛而眉目清丽。 虽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亦颇有几分草原女子少有的秀美。 一袭素锦长袍,看似颜色不显、样式不新。实则,花纹之精致厚重,细看便知,绝非凡品。 为了就近看那满箱珠宝,她索性跪坐在地,结作无数细辫的乌黑长发垂落胸前。编入发间的绿松石串、随动作而轻晃的银色额饰,无一例外,讨巧灵动,令人一时挪不开眼。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1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