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有什么? 想起魏骁临别前命她切莫走漏风声、以免事不成而致军心溃败的句句叮嘱,赵明月不觉低下头去,声若蚊蝇:“他……” 他。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末了,却终是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他带走了梨园宝库中的大半私藏,又偷偷派人搬空了城北粮仓,以此为聘礼,要向突厥人——换回阿史那珠的女儿。” “突厥人找回了阿史那珠的女儿、她留下唯一的血脉……表哥说,只有这个法子,”她说,“我们与突厥人联合,要借的,不止是他们的兵,还有他们昔年从辽西抢走的‘势’。” 此事若成,他魏骁便是挽赵家于存亡中的恩人; 若败,则毫无疑问,是这整座绿洲城的罪人。 果然,陈望听闻城北粮仓被搬空,脚下竟忍不住微一趔趄,双目圆瞪,哑声道:“那是、那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的冬粮……!” “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赵明月一字一顿道。 声音虽轻,可说话的语气已近乎咬牙切齿,她盯着陈望不知何时通红的双眼,“陈望,你不姓赵,可你长着一对眼睛,你看得清楚,赵家人如今还听我的话么?你们要定海针,要定心丸,却不信我,也不信任表哥。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要救辽西,要救赵家,我们只能借……只能换,只能……” 只能抢。 赵明月说着,忽的冷笑一声。 抬手指向远方——那将旗上被穿心而过的尸体,“至于今日,我们若把魏人放进来,赵家人会是什么下场,你已经看到了!” 陈望闻言,低下头去,没有作声。 两人近旁那些避无可避、概都听见些许“秘闻”的亲卫,却已然吓得脸色大变,两股战战。 “王姬……” “将军!” 可事已至此,谁又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直至陈望抛下手中长弓、头也不回地步下城楼,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望向眼前重新戴上帷帽、再看不清表情的家主。 “秦不知,你且听着!” 赵明月高声道:“你大魏皇帝昔年囚杀我父,如今又空口白牙,索我辽西,简直白日做梦!” “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魏帝嗜血好战,绝非善类!待你等骗开城门,大肆屠戮……我绿洲城五十年基业毁于一旦,则悔之晚矣!若你等真有诚意,不妨请魏帝到城中一叙,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此战,终不可避!” * 城中,以陈望为首的赤甲军振臂高呼,“誓与辽西共存亡!不畏死者,且随我来!” 城下,秦不知挥剑斩断箭羽,将袖中战帖随手抛在地上,转身纵马离去。 未几—— ...... 时隔半月,绿洲城城门大开。 远方鼓声如雷,战马嘶鸣。 山摇地动之烈,直将魏军主帐中、那隔开内外两片天地的山水屏风也震得隐隐颤抖,陆德生猛地站起身来。 原地等了好半会儿,仍没听见屏风内传来丁点动静。 他思忖再三、终是按捺不住,举步走进内间。却见榻上人早已不知何时坐起。 长发如瀑,披散肩头。 “……” 目光望向平摊在膝上的双手,魏弃兀自出神。 那血气散尽后、几乎透出霜雪颜色的面庞,恍惚间,似依旧如少时俊美。 可身为医者——他心知肚明,眼前苍白羸弱的皮相之下,终只剩油尽灯枯的衰败: 重伤跋涉,又遭刺杀,今晨为壮士气、强撑着与那赵无求一战。虽看似赢得毫无悬念,可魏弃的身体……在他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今日,之所以派出秦不知去向赵氏求和,亦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尽可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然而如今,外头的战鼓声已是答案。 “陛下,”陆德生叹息一声、跪倒在地,向榻上人叩首,“若陛下坚持出战迎敌,还请容臣……先为陛下施针,封住膻中、灵台、天池三处大穴。” 话落。 他跪地静候,魏弃却迟迟没有如他所想应声。 反倒抬起头来,冷不丁开口道:“孤记得你当年入宫,本是执意要为祖父阎伦翻案。陆德生,孤且问你,如今,你还觉得阎伦是冤死么?” 陆德生闻言一怔。 无人说话,帐中一时陷入死寂。 而魏弃似乎并不急于逼他回答,只缓缓解开前襟,露出衣衫遮挡下、那足裹了数层却依旧染得血污斑驳的白纱。 白纱层层褪去,入目所见,是一道巨大的、深可见骨而仍在继续溃烂的豁口。 而亦正是这无法痊愈、钻心蚀骨的剑伤,日夜蚕食着他这具身躯残余的生气。 若他不是“炼胎之法”造就的怪物,想来,绝活不到今日——可,活到今日的代价,却正是成为一个世所不容的怪物。 “陶朔与你祖父,都曾想凭‘炼胎之法’臻于医道化境,”魏弃说,“你与他们背道而行。但如今,却是最近于‘得道’之人。或许,这便是天意。” “陛下,”陆德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脸色大变、慌忙叩首道,“请陛下明鉴,臣从未想过——” “无论你有无此意,事到如今,你只需答应孤一件事。” 墨发披散肩头,两鬓雪色垂落。 世间最昳丽无暇的皮囊,与最丑陋可怖的躯壳,如此诡异而“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陆德生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却正见魏弃从枕下、摸出一支他再眼熟不过的玉笛——这件他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故人之物”。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他两眼顿时不受控制地瞪大。 魏弃却依旧神态自若,手指细细摩挲着笛身纹路,唯独拂过那几道明显裂痕时,若有所思地一顿。 “今日一战,无论胜败。胜,自无碍;可若败——陆德生,记住,你须得亲手拔去我头顶金针,以笛声驱策……傀儡,安抚军心,助我踏平突厥。直到,找到她之后,”他说,“亲手把这支玉笛交给她。” “陛下——!” “告诉她,这是我最后能留给她的东西,”魏弃说,“愿祝她,成全己心,余生得窥盛世,长乐太平。”
第123章 塔娜 绿洲城外, 长箭似雨,战鼓如雷。 两军阵前交战,喊杀之声震彻天际。陈望手执霸王长枪, 一马当先,拖着半残的左臂浴血厮杀。一招青龙献爪、直将扑将上前的魏将挑下马去。 “杀!!”饶是半边身子早已沐浴在鲜血横流之下,男人双目赤红、目呲欲裂, 口中却仍不住高呼着,“杀!众将士随我一道,斩下昏君首级祭旗!!为老将军报仇!!!” 豪言既出, 战场之上, 顿时一呼百应: 目睹先辈战死眼前而相救不得的恨; 受困城中、进退维谷的怨; 被城中百姓指着脑袋痛骂窝囊的无力与愤怒……万般情绪搅在一处。 这支曾大败于魏人手下的赵氏残兵, 竟也活似爆发悍勇斗志, 在重军包围之中、搏杀出一条血路。隐约之间,似仍能教人窥得多年前、那被四方忌惮的赵家军是何等威风模样。 “我们、绝不是窝囊废!”被魏人一箭穿胸、口吐鲜血不止的少年兵士,临死前,仍竭力高举手中卷刃的长刀、将敌人一击斩首,口中厉声高呼,“杀了这些贪心不足的魏人!!把他们赶出辽西!赶出去!” 把他们赶出去。 瘦小得甚至撑不起身上赤甲的身躯,在话落瞬间重重倒地。鲜血和着飞尘四溅。 然而,这亦不过是彼日残酷战场中的渺小一隅, 甚至不及被人注意,转眼间,便淹没于四面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 “杀啊——!!!” 魏人乃骁勇诡诈之兵, 辽西赵氏, 亦非孱弱难继之辈。 眼见得战局形势瞬息万变、似有转胜机会, 原本倾向求和、以车马将军赵昭明为首的赵家老一派更当即拍板,出动麾下三路兵马, 开城派兵来援—— “陈将军,我等前来助你!” 赵家战旗高高挥舞,战鼓声愈敲愈烈。 “他/娘的,这便杀他个痛痛快快!将这些魏人……全给老子赶到琼山关外去!!” “魏家小儿迟迟不敢露面、怕不是早已药石无灵,神仙来了也难救!” “他若敢来,便一刀送了那畜生去见老将军!” ...... 赵家坐拥麾下二十万大军,千里沃土。前有沙漠相阻,后有玉山关可退,本就占尽地利人和——非是不能战。 只是,偏居一隅的安乐盛世,早已磨平少年心气。如今的赵氏,又或者说如今的辽西,实在太缺少一场胜仗。 陈望嘴里不住喘着粗气、长枪颤颤点地,忽的,却再回过头去,望向赵明月所站立的方向,望向城墙之上、密密麻麻的人头。 “……” 没有人知道,那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一刹。这早已浑身沐血、战至图穷匕见的赤甲将军,究竟想起了什么。 他这一生,最后落入世人眼中的,亦只有一道倏然拍马杀入阵前,义无反顾的背影。 “竖子无知,纳命来!!” 歇斯底里的怒吼声震彻战场。 话落,不远处——如鬼魅般穿行于辽西兵士身后,杀人于手起刀落间的黑衣青年,亦徐徐转过身来: 面色苍白,难掩眉目多情; 手中长剑滴血,踏尸山之上,依旧风流无匹。 “……哦?” 昔年百晓生谱排行天字第七,“一双琉璃目,杀尽无情人”、令江湖中人闻风色变的血衣楼杀手,大名鼎鼎的“漱雪剑”秦不知;如今,臭名昭著的暴君心腹,朝廷爪牙,神龙军副统领。 寻常兵士,在他手下不堪一击。 是以直至如今,他腰间漱雪剑甚至仍未出鞘,只捡他人武器随手摆弄,已在这战场之上索命无数。 “没成想,秦某今日的面子倒是不小。” 男人仰首看向气势汹汹而来,在自己跟前勒马停步的赤甲将军。 想了想,终是将手中那不知从哪捡来的短刀丢到一旁,随即抬手按下腰间剑柄,“听闻二十年前,平西王赵莽正是凭一手霸王长枪,驱突厥于玉山关外,扬名四海,”秦不知话里带笑,“却不知将军如今……学了先师几分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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