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梦的尽头,等待她的,永远只有近乎恒久的沉默与悲伤。 ...... 塔娜是在马车行进的颠簸中,被外头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突然吵醒的。 她本睡得正香——毕竟,车厢早已在出发前几番加固防风,里头又烧着火盆,远非外头的冰天雪地可比。恐她冬日受寒,阿伊甚至趁她睡着、在她身上盖了厚厚一条毛毡。无奈那声音实在吵人,饶是她背过身去、捂住耳朵,依旧顽强钻进耳中。 想不听都不行。 “……阿伊……” 她眉头拧成结,犹豫再三,终是不得已掀开眼皮,瓮声瓮气地开口:“外头怎么这么吵?” 阿伊低声安慰道:“也许是快到了。” 说话间,又伸手来为她捻了捻那毛毡边角,确保透不进半点风去,这才扭头望向车窗外,微微眯了双眼、眉头紧锁。 “哦。” 塔娜看在眼里,有些想不明白她愁眉苦脸的原因,干脆半坐起身来,一本正经地问:“所以,要到有很多很多银子的地方了么?” “……” “阿骁说,等他娶了我,便会把他的银子都给我。” “这……”阿伊一时语塞,“公、公主啊。” 说得这么直白,叫人怎么回答你? 纠结良久,待她回过神来,却见这位惯是坐不住——又被打断好梦、再睡不着的小公主,早已扒开身上毛毡,好奇地掀了车帘、把头凑到车外去。 她吓得险些蹦起,伸手便要去拉人。 “阿伊、阿伊!”塔娜的声音中却是掩不住的好奇与兴奋。没被她拉开不说,反倒一把将她拽住。 两只脑袋被迫凑到一处。 塔娜指着远方狼烟,惊奇道:“你看,那是什么?!” 阿伊:“……” 诚然,也不怪自家公主这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她想。 实在是他们此行,从王帐所在的月河谷出发,由英恪大人领兵护送,一路上,概都守卫森严,连只蚊蝇也放不进来。 塔娜整日闲得无聊,除了夕食过后、能在那位摄政王的陪同下散步消食一刻钟。其余时候,大多都只能在马车上睡得天昏地暗。要不然,便是被那位坚持要跟来“凑热闹”的九王子殿下烦得头疼——但这样的烦恼,到如今,甚至都成了她为数不多的“乐子”。 毕竟,和一路上格外沉闷话少的英恪不同。 这位一口一句“赔礼道歉”,避着人、一口一声喊她“谢沉沉”的九王子,是这一行中,唯一一个能与她荤素不忌、谈天说地的人。 只不过,他闹了许多次要上马车来陪她解闷,想私下里同她说话,结果每次,都不是被英恪忽悠走,便是被魏骁用“男女大防”的借口挡在外头,至今没能得逞。 最后,亦只能顶着寒风、呵着冻红的双手,坚持在马车外同她说些路上的趣事:说山涧里的野花,说雨雪后的山林,说今日打到的野兔和捉到的雀儿,还有…… 还有。 【塔娜,你记不记得,有个叫定风城的地方?】 【定、风、城——那是哪儿?】 【……】 【那地方好么?你怎么突然不说话?】 【……不好。】 【不好,那为什么你隔几天就要提一次?你很惦记那地方么?】 【不惦记,】阿史那金说,【我也只去过一次,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去处。只是,在那里,偶然认识了个很有意思的……朋友。】 【朋友?】 【嗯……也许吧,朋友。】 那岂不是和他们一样么? 说不上熟,也说不上不熟,总归算是不伦不类的半个“朋友”。 塔娜一时好奇,忍不住小声问他:【那,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常说的,谢沉沉?】 【嗯。】 【我长得很像她?】 这一回,阿史那金沉默良久,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脸上。 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一瞬间,脸上表情骤然落寞下去。 塔娜正待追问,远远见得英恪走近,又笑着冲人招手。等回过神来,阿史那金早已离开。 后来,她又向他问起同样的问题。 【不。】 阿史那金却想也不想地摇头,说,【你不像。】 【你不是她,你就是你,】他说,【她早已死了……而且,你身量比她高,脸比她白,仔细看……也有许多不像的地方。】 【你很惦记她么?】塔娜看着他掰着手指、一一细数两人不像的地方,却冷不丁问道。 【……】 【我觉得,因为我不是她,你好像很失望。】 【不。】 阿史那金说:【我庆幸你不是她。因为,如果是她的话……】他突然轻笑一声,眉目仿佛瞬间生动起来,“冷言冷语”道,【应该早就像个泥鳅似的偷偷溜走,逃到我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吧?说起来,她本就是只讨人厌的、总给人惹麻烦的雀儿,要是真把她关在这里……】 关在这里? 他话音一顿。 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抬手、尴尬地挠了挠鼻尖。 对上塔娜疑惑的眼神,这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总之,你不是她,你是你,】阿史那金说,【记得,别告诉英恪我和你说过这些,免得他又生什么疑心病……明日,我给你捉一只雀儿来解闷吧?】 ...... 塔娜这一路本就过得憋屈,头上险没长草。是以,只不过远远望见城头狼烟,起先,也觉得分外新奇。 ——直到,她亲眼看见一名身批红褂的小将,抬手便将对面兵士一刀斩首,头颅滚地,脑/浆四溅; 看见一个断了胳膊的少年,手里拿着自己的断臂哀嚎大哭; 听见远方的呼喝声中,还夹杂着压抑痛苦的妇孺哭喊。 她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只剩无尽的茫然。 正愣神间,却见那失了手臂的少年,忽伸出仅剩左手、遥遥指向她所在方向。 “……?” 隔得太远,她实在看不清那少年表情。 却听见远方突然爆发出的,那些狂喜的、尖锐的、四下飘荡的大声呼喊。 * 陈望跪倒在地,头颅低垂。 胸前的血窟窿仍在滴血,在身前聚起一滩殷红水泊。 魏弃却看也不看,只将手中漱雪剑抛入尸山、与秦不知陪葬,顺手擦去唇边血痕。 正待上马,耳尖忽的微动,循声回头—— “是神女旗,你们看,那旗帜上画的是水生竹!是神女旗啊!” “是摄政王大人的援兵……” “不!是神女旗,是只有‘她’才能用的旗!听说突厥人费尽心思、才迎回了神女血脉……” 、 “可突厥人又为何要帮我们?” “不是突厥人!是神女!” “……” “是神女在天上瞧见了辽西的苦难……是神女在帮我们,就像从前……是她!一定是!” ...... 欢呼声、哭喊声、叩求声,如潮水般涌来,震耳欲聋。 塔娜心口狂跳,不觉微微蹙眉,抬手捂住胸口。 阿伊见状,忙要把她拉回车中,可一连拖了几下、竟都没能拖动。 “公主,您在看什么?”阿伊终于忍不住问。 “……” 塔娜想了想,低声说:“外头在打仗。” “嗯。”阿伊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见她仍是一脸不解,又道:“您第一次看,所以新奇,但其实我们时常打仗……和不同的人。日后您就明白了。” “可是死了很多人。” “是,”阿伊说,“但打仗本就是要死人的。他们不把人杀怕,杀退,别人便还会再来,无穷无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阿伊摇了摇头,“生下来便是这样的,从上一任、不,上上一任可汗开始,便是这样。大家都这样。” 从前我们和辽西人打仗,也是这样,能多杀一个人,便绝不放过。 这句话,阿伊没有说出口。 塔娜闻言,似懂非懂地点头。 很快,在英恪和魏骁——甚至连阿史那金都派人来、勒令她安全为重不得现身过后,她又乖乖缩回了脑袋,只任由阿伊重新用毛毡将她裹成一条毛虫。 许久。 “……那儿,我看见,有个长得很美的人。”塔娜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 阿伊:“……” 公主你怎么看谁都说美? 然而,反应过来她说的人是谁、匆忙探头出去确认过后。 “那可不是什么美人!” 阿伊神情一凛,唯恐她“为美色所迷”,连忙苦口婆心地解释道:“那是大魏的皇帝,是……是大汗的敌人,英恪大人、摄政王……所有人的敌人。当然也是公主的敌人。” “嗯?” “他也是这世上最凶恶残暴之人!公主方才瞧见的、这战场上遍地的死人,多半都是因他而死。若没有他,便不会有这些杀戮!他是挑起战争的罪人!是被长生天诅咒之人!死后,是要受剥皮刑、被秃鹰分食方能赎罪的。” “哦……” 塔娜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背对阿伊——仿佛一下对这人再没了半点兴趣。 阿伊见状,却仍不放心。 忍了半天,还是凑上前去,在塔娜耳边嘀嘀咕咕:“听说,听说他还是个疯子,不杀人便不快活,哪怕是他的臣民,他依旧每日都要杀人取……” 杀人取乐。 后话仍哽在喉口。 她的视线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定住——低下头去,怔怔盯着那滴泪水。 从塔娜的眼角滑落,又流入衣襟的泪水。 阿伊下意识抬手、想擦去那滴泪。 塔娜却忽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他定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没有错。”塔娜说。 “……” “我一见他,便觉得他生得很美,忍不住在脑子里想着他的模样,一直、一直想。可是,一想到他,心里又觉得很难过……难过得仿佛有人在掐我的心,又捶又打。” 塔娜说着,擦去眼角泪水。 低头想了半天,又蓦地冲阿伊笑道:“英恪也说过,若想起一个人便觉得难过,这便叫恨。那这个人,不是得罪过我,便一定是与我有仇。这样一想,也许,我从前也是被他害过的……只是现在忘记了而已。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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