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只知其人,却并不知道那位“美丽姑娘”姓甚名谁,但英恪显然清楚得很——毕竟,昨日魏骁下令拦人,却因要应对那位上京来使忙得脱不开身,是他及时赶来、才应付走了难缠的赵家王姬: 说起来,他做“尹轲”时,和赵家女亦确有一段不清不楚的前缘。 可,前缘亦只是前缘而已。 英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茶杯,低声道:“为什么这么问?” 本以为塔娜只是无心一说,他也随口附和。 却不料,她的神情竟越发一本正经,更说得“有理有据”:“因为你看她的眼神,我发现了,和看旁人不一样。” “和谁不一样?” “你就从不会这样看着我呀。” 塔娜说着,撑着脑袋、仔细回忆了一番昨日趴在墙头不巧撞见的场面。 “你还同她说了许多话,她听完,哭得更厉害了——你便拿了帕子与她,还替她擦了眼泪。你们站在一处,瞧着很是般配。” 英恪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满脸古怪地凝了她一眼。 末了,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只若无其事地将手中茶杯搁下,又另给她斟满一杯清茶,轻轻推到她跟前。 “这世上的人,人与人之间,有许许多多的关系,”他说,“有陌生和熟悉,有喜欢和不喜欢,有利用,和心甘情愿被利用,有彼此憎恨——也有很少的人,互相倾慕、情投意合。事实上,若仔细去看,每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目光皆不相同。她于我而言,亦只是许多不一样中的其中一种。殿下为何会把它误以为喜欢?” 更何况,他也不过是借着那份顺其自然的“亲昵”,告诉赵女一些……她必须知道的“真相”而已。 “不喜欢么?” 塔娜却并没有听懂他的话里有话,只两手交叠趴在桌上,盯着那热气袅袅的清茶。 许久,颇老成地叹息一声:“那你便不能娶她为妻了,”她说,“那你也马上就要走了。” “我还以为,你遇见了喜欢的姑娘,就能和我一样,嫁给她、换了银子,然后留在这里了,”塔娜苦着脸道,“我想你也能留在这里——那姑娘看着,不仅模样好看,还像是不缺银子的呢。” 光是头上的珠钗步摇都一大把,金的银的,插满了一脑袋,听阿伊说,那都可贵了! “……” 让他“嫁给”赵明月? 英恪听得头痛起来,不由失笑道:“这又是谁跟你说的?” “嗯,不是人跟我说的,是我偷听的。” 塔娜说着,掰着手指同他一一细数:“这里的人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是他们自己会偷偷说话,有时我偷听得到,有时,他们一见我来了,便不说话了。不过昨天我爬到墙头上去晒太阳,正好听见扫院子的德贵说,‘突厥兵打赢了仗,送完了神女,怎么还不走’,然后院里头种花的阿福就接话说,‘等大婚过后,他们总该走了,不然难道还赖在这里么’。” “德贵问阿福,那大婚还有多久,阿福说至多只有半个来月了,王府已经张灯结彩,还有,街上都很热闹,家家挂起红灯笼,神女庙里堆满了山一样的贡品,只可惜真的神女——” 真的神女,却被关在这里,少有人能得见她的真容。 魏骁走近,恰听见她这句说完、不解地追问英恪是不是很快要走,“得见真容”又是什么意思。 英恪却没有回答,只笑着望向她身后,随即微扬了下巴,“我也不知,”他说,“不如,我们一同向摄政王请教一番?” 魏骁闻言,遂也笑起。 再没了绕弯子假客套的心思,径直插在两人中间落座,“意思便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 塔娜一脸茫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又是什么意思? “当日,本王向大汗借五千精兵一用,如今战事已毕,亦好心留特勤喝杯喜酒、沾沾喜气。过后,我当亲送诸位至玉山关外,重礼相赠、不敢慢待,”魏骁道,“至于塔娜,她既嫁与我,日后自多得是叫人‘得见真容’的机会。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个中缘由,相信特勤心中、亦不无清楚。” “摄政王此言差矣,”英恪见他开门见山,也不再拐弯抹角,“听闻昨日上京遣使、前来辽西何谈,不知开出的价码几何?王爷可还满意?” “此乃军机要务,不便相告。” “王爷这是要与我等划清界限了?” 两人皆是笑面盈盈,却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 而塔娜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亦能感觉到看似平静的推杯换盏下,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到这会儿,她反而莫名怀念起吵吵嚷嚷却和自己一样没多少脑子的阿史那金来——可惜,打从入城之后,她便再没见过他。 住在这的日子,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她叹了口气,懒得再听两人的争吵、反正再听也听不懂,索性埋头吃饭。 待回过神来,英恪竟已不知何时离开,坐在身旁的只剩魏骁。 她抬起头来,正撞见他一眨不眨盯着她的专注眼神——仿佛看她吃饭,也是某种莫大乐趣似的。 “……” 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问他:“要一起吃么?” 本以为他会嫌弃一桌动过的剩菜剩饭,谁料魏骁反而笑了笑,一扫方才锋芒毕露的刻薄模样,温声道:“好啊。” 吃了两口,又道:“他们说你近来常做噩梦,睡得不好,是不是这里太闷?明日我便带你出去散散心,可好?” 出去? 散心?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不敢置信地抬头,筷子上夹着的鱼肉登时掉在盘子里。 魏骁见了,习以为常地夹过去,为她挑出了两根鱼刺,又重新夹回她盘中。 “城中恐怕去不了,但方才我突然想到,可以带你去远些的地方……乔装改扮一番,他们便认不出来。你也不必成天闷在这,反倒闷出许多噩梦来,”他说,“可好?” ——当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塔娜眼神一亮,连连点头,连带着把方才那恼人的争吵亦抛诸脑后,只一双眼弯成月牙,孩子般雀跃道:“好呀!好,我们去哪儿?” “明日你便知道了。” “那地方好么?” “很好,”魏骁说,“有好吃的面线,漂亮的面人,还有数不尽的你喜欢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塔娜闻言,一脸好奇。 “……” “因为你也喜欢么?”她想当然道,“你喜欢,所以觉得我也喜欢?” 魏骁一愣。 许久,方才喃喃道:“嗯。” “嗯?” “你定会喜欢的,”他说,“一定会。” 语毕,便又低下头去,再为她夹了鱼肉、挑出几根碍眼的鱼刺来。 …… 是夜。 塔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从这头翻到那头,又从那头翻到这头。 因着次数太频繁,连守在她床边打地铺的阿伊亦被这动静惊醒好几次,确认她只是因可以出门散心兴奋到睡不着觉、而非被噩梦吓醒,这才重新倒头睡去。 于是,睁大一双眼睛、瞪着床顶失眠的人,便又只剩塔娜一人: 也不怪她这般“大惊小怪”,实在是闷在笼子里的日子过得太久,都快忘了外头天地是什么样子。 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末了,竟足足折腾到了三更天,仍没有丝毫睡意。 夜深露重,她裹紧身上锦被,许久,终觉睡意隐隐袭来,眼皮开始打架——这一回,倒是难得没做噩梦。可是,才刚合上眼不久,又被身下一阵不适“闹”醒。 她下意识蜷起身,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冲床边小声喊了句:“阿伊。” 平日里她要起夜,只要喊一声、阿伊都会陪她去的。 今日却不知怎的,无论她怎么叫,都没听见阿伊应声。 她痛得眉头打结,自觉再等不了,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许是疼痛的刺 激,抑或黑夜本就放大人的五感,一阵压得极低的轻咳声,忽的从身侧钻进耳畔。 她一惊,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掀起被子的手亦僵在原地。 好一会儿,复才回过神来,大声冲四周质问道:“谁!!” “是、是谁?” 没人应声。 睡在地上、平日里一叫就醒的阿伊也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想多了? 塔娜有一瞬自我怀疑。 可是,不、不对…… 窗外月光如泄。 她坐在床边,弯下身子正欲穿鞋,忽见地上那绣鞋鞋尖、一点醒目暗色。手指不觉轻覆上去,指尖触觉湿润—— 那是一滴血。 还没有干透的血。 她双眼猛地瞪大,想也不想、便要赤脚下床,腰间却冷不丁横过一只手臂。 “……!” 等她在悚然之中回过神来,世界已是地转天旋。她猝不及防被人扑倒在床,整个人都被圈进那人臂弯之中——带着扑面而来血腥气的拥抱,那人却自顾自将手臂越收越紧,力气之大,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放手……!” “救命、唔……阿伊救……唔!救……唔!!!” 散乱铺陈一床的长发,在挣扎中纠缠成结。 她却渐渐停下挣扎的动作,只忽的瞪大双眼,借月光仔细打量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 许久,终于,捂着破皮的嘴唇——她呲牙咧嘴,一脸惊愕地惊叫出声。 “你你你!” “我认得你……你!” 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全天下最最残暴、可恶、该死的人”会在她的床上——是梦,一定是梦吧? 还不如做噩梦呢!
第126章 私语 塔娜脸上写满茫然无措:天可怜见, 只因她曾随口夸过他一句好看,不知戳动了阿伊哪根神经。唯恐她误入歧途,事后, 更千方百计托那些能够自由出入别苑的突厥侍卫,买回了许多图文并茂的话本。 阿伊看不懂上头的文字,她倒是大多能读懂, 平日里闲来无事,也会翻翻解闷。 什么《北行记》、《朝华梦》、《永安纪事》……一个个将大魏皇帝的生平写得玄乎其玄。但无论怎么写,似乎总都绕不开他身上的种种谜团, 大书特书他那嗜血如命、杀人不眨眼的可怖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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