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功劳,顷刻之间,尽数归入“不辞辛劳”借兵、又千辛万苦迎回“神女”的摄政王手中。 而他的算盘落空,手无军功更无立足之地的突厥精兵,只能部分龟缩驻扎在城外,部分值守别苑。眼看着便要落入“赔了神女又折兵”的尴尬境地。 “我本以为陛下战败,概因身受重伤、没几日可活,可昨日一观,陛下竟能避过别苑数百耳目,来去自如。想来,尚有几分余力。” 谢缨道:“不由让人想问,陛下当日,究竟是败给了谁?” 究竟是技不如人,又或是自投罗网? 魏炁听出他话中有话,却反而一笑。 唇齿微震——抛出的依旧是那句:“如你所见。” “所见即真?” “自然。” “好,那陛下可否直言,昨日究竟与王姬作何交易——她为何一反常态、甘愿相助于你?” “人之天性,本就‘此消彼长’,”魏炁闻言,忽的定定看他,“论及玩弄人心,谢兄一向最是擅长,何需问孤?” “陛下谬赞。然则人心难测——” “无心之人的确难测,有心之人,却是一目了然,”魏炁反问,“不然,今日之战何来?” ...... 【魏炁,你那时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会放我回辽西,让我在辽西度此余生,你亲口答应过!】 【可为什么……你现在又要让辽西变成这副模样?你究竟还想置我于何地?!若不是你,我还是赵家唯一尊贵的女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迫嫁给……嫁给……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昏暗的水牢中,女人手执匕首、步步逼近。 涕泪纵横间——分明是与记忆中同样的一张脸,同样艳若桃李,却再无昔年娇俏可人的少女情态。 只歇斯底里地质问。 近乎绝望,颤抖着高举手中匕首。 而魏炁望着她,无有言语。 莫名的,却忽想起赵莽那句——“她长着一双,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有吗? 他于是问自己。 为了活下去,甘愿投靠皇后,每每在夜里不住落泪的丽姬; 临死前,仍哭着求人将他抱出去,不愿让他看到她濒死丑态的丽姬。 哪怕哭,她永远是为了能带他挺直腰杆活下去。 那是一个软弱的、脆弱的、却有折不断的傲骨的女人。只可惜,她的女儿并不像她。 尽管不像她,也同样没有活出真正的一口气来。 【阿姐……】他忽的低声道。 如一声幽怆的叹息,回荡在水牢之中。 赵明月悚然一惊,顿时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来。 他却没有回望,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一生,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奢望。】 【失去母亲时,想随她而去,没能如愿;失去谢沉沉,我亦想过自绝于世,可是这世上……还有她留下的孩子。我不愿让她千辛万苦保下的这个孩子,变成他人眼中无依无靠的棋子。为此,活到今日。】 【这二十多年来,我杀过很多人,数不胜数。哪怕我的亲生父亲,甚至从小到大、唯一曾关心过我的大哥……他们皆死在我的剑下。可我杀他们时,心中并无快意——幸而那时,尚还能安慰自己:杀他们,只为给妻儿报仇。】 【可你知道么?】他说,【原来从始至终,杀了谢沉沉的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 蛇毒重创他的身体,真正摧毁他意志的,却是不久前,一场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行刺。 那刺客并不惧死,发现不敌,立刻束手就擒。 却在他例行审问时,忽的抬起头来,“笑面盈盈”地问他道:【昏君,你可还记得我这张脸?】 诚然,那并不是一张多么值得人注意的面孔,甚至有几分獐头鼠目。丢进人堆里,转瞬便能叫人忘在脑后。 他早已毫无印象,不由蹙眉。 那人见状,反而大笑起来,又道:【好啊,你果真不记得了。那你定然也不记得,你曾经杀过一个呆头呆脑的侍卫,那家伙人高马大,但反应总慢人一拍……也是,笨得要命,活该死在我前头!】 【只是,我想着,就算……活该死在我前头,他总也要活到七八十岁才好罢?比我早上一两年死,兄弟一场、我帮他入土为安,】那人喃喃自语,脸上表情似哭若笑,【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啊……他死的时候,才不过十七!是你,你一剑砍下了他半边脑袋!你忘了,我知道,你早就忘了……可我一辈子都记得!】 魏炁神情微僵。脑海中,一瞬晃过几片破碎而朦胧的画面。 再细想,却已半点看不清切——是了,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死在他的手上。 他岂能每一个都记得? 一时间,只觉一阵烦闷,不愿再审。 他摆手示意候在身旁、一语不发的兆闻,将此人拖下处斩。 【放开我!放开我!】那人却忽的拼命挣扎起来,厉声高叫道,【你就不想知道,那谢姑娘是怎么死的么?!】 谢姑娘…… 【是我亲手把那杯毒酒送到她的面前,我亲眼看着她把那毒酒喝下去——】 兆闻脸色大变,当即冲上前去,往那人脸上重重掴了一巴,拖过人便要走。 【等等。】 魏炁却骤然开口道:【把他留下。】 【……】 【把帐外的人都支开,】他说,【孤倒要听听,此人嘴里还有多少谎话。】 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闻言,捂着吃痛的脸颊,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笑到最后,近乎歇斯底里。 【谎话?哈哈哈,谎话……究竟是谁在骗自己!】 【……】 【谎话!!陛下,你可真是会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哪!】 名为“三十二”的地字暗卫,是昔年安尚全一手扶植出的天子亲兵。 魏炁曾屠遍当年夜探平西王府、在场的所有“知情者”,却唯一没能找到这条漏网之鱼。 如今,鱼儿终于钻入网中,却用这自投罗网的、最最拙劣的招数,给了他——玉石俱焚的致命一击。 【你不记得我,陛下,所以你会被蒙在鼓里……你亲手杀了你父、杀了你的同胞兄长。可你不知道,那杯毒酒和皇帝老儿没有半分关系!是我亲手送到朝华宫,看着谢姑娘喝下……】 三十二道:【说起来,她实在和你不一样,她是个傻人,听说能拿自己的命换你自由,毫不犹豫、便喝了那杯毒酒……她和你不一样,她分明记得我啊,陛下!你不知道……不知道谢姑娘,那时嘴里流着血,已然痛苦至极,毒穿肺腑,竟然还流着眼泪对我说……她对不住我,对不住我哥啊……】 【住嘴!】 魏炁额角青筋暴起,蓦地冷声道:【你在撒谎,说,是谁指使你来扰乱军心?!】 【撒谎?】 【孤,让你说。】 【撒谎?!】三十二盯着他苍白的脸庞,一瞬笑得畅快非常,【昏君!真该拿张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脸!你如果真相信我只是在说谎,为什么是这幅表情?!不妨告诉你,杀她,我的确“受人所托”。可就算没人指使……我也要千方百计……我要杀了她,我定要杀了她!让你余生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你杀我至亲至爱,凭什么还能和乐安康、妻贤子孝?!】 【……】 【我哥为谢姑娘卖命,心甘情愿替你们传信,他不过是想保护家人,却被你一剑斩首!你告诉我,我哥做错了什么?你本可以看在他为谢姑娘做事的份上,饶他一命,却自始至终毫不留情……像你这样的人,陛下,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活在世上?!你不配……你该死!】 【是你害死了谢姑娘,也连带着,亲手杀了你的父兄……弑父杀兄,青史留名……!陛下,这就是你的报应!!报应!来日,我定在黄泉路上,静候与陛下同行!】 言毕,男人痛痛快快地笑出泪来。 却亦没给他任何追问或“拷打”的机会,趁他失神一瞬,立即咬舌自尽。 ...... 四下皆静。 独留他与一具尸体,枯坐整夜。 耳边,却仍回荡着那人死前,最后那近乎诅咒的一句:【这是你的报应。】 一如许多年前,北疆茫城,那自刎而死的萧夫人,亦是留给他同样一句。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践踏。】 萧蝉说:【殿下,当您的真心,来日也像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愿那时的您会想起,这,都是您今日所为的报应。】 报应……么? 所以爱他之人,为他而死; 他爱之人,心有怯,而不敢靠近,宁愿做“解十六娘”,亦不愿做他等了九年,盼了九年的发妻; 手足皆死,亲人皆故,满目皆掣肘的所谓尊荣,从不是她所想。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选择为他而喝下那穿肠的毒酒,临死前,对他说,放他自由。 而他做了什么? 弑兄,杀父,数不尽的血债,与无力自控的沉沦—— 那一夜过后,他的身体如山岳倾塌,彻底不可逆地奔向溃败。 【阿姐。】 所以彼时,他望着那本该和丽姬一模一样的双眼。 生平第一次,他如实地、毫无隐瞒的,告诉了她自己的打算,一切的计划。 作为交换,愿她也能——生平第一次地,不止为自己,亦为万万人而让步。 【魏骁和那群狼子野心的突厥人,我绝不能饶。】 末了,他说:【但我可以答应你,我死后,兰若会善待辽西赵家。你若愿领赵家归降,平西王之名尚可承继,百姓仍能安居乐业,有食果腹,有瓦遮头。你当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好,当我良心发现也罢,这条路,已没有退路可走。】 【……】 【如若不然,你也可以在这里杀了我,杀不死,泄愤也罢。】 泄愤? 梦中,父亲血泪长流的劝告仿佛仍在耳边。 可她与他之间,又究竟有哪门子的仇,哪门子的恨。 究竟,这一生,是谁欠了谁—— 她的双眼渐渐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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