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手指沿她颊边轻抚。 神情依旧缱绻,动作依然温柔。 塔娜却没有应声,独低下头去,静静戴上那枚——于她而言,始终略显宽大的扳指。 因着尺寸不合,她的手指必须小心弯折,方才不至令其掉落。她不得不忍痛攥紧仍在流血的掌心,顿了顿,复又望向怀中双目紧闭的魏炁。 什么话都没有说。 却似终于下定决心般,将他轻放在地。 试图站起身来,偏偏早已冻僵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险些摔倒,幸得魏骁及时伸手搀扶,终于勉强站稳身体。 “小心些。”魏骁温声道。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 正欲开口,却忽觉后颈剧痛,眼前花白一片。 魏骁只轻轻伸手一牵,她便踉跄着倒在他怀中,脸颊紧贴他胸前冰冷铁甲。 想使力挣脱,四肢却绵软无力,只能任由他将她抱紧。 旁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耳鬓厮磨。 实则却是她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挥出的一掌——猛地扇在他脸上。而他生受住,不发一语。 只沉默拥住她,将头埋在她颈边。 “……为什么?” 许久,方才低声道:“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他说,“……我都可以给你,与你共享。夫妻福祸相依,生死不离……本就如此。我们的孩子,日后更会继承我的一切,对你,我从不曾吝啬分毫。但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纵使一国天子,权与爱,亦绝不能混淆。 他长于深宫,自小便被教导,后宫之中,可以有骄纵的宠妃,却绝不能容下一个干政的皇后。 当一个男人不得不将权势拱手相让,去挽回一个变心的女人,那是何等的屈辱与悲哀? “为何你仍是这般迫不及待?”他问她,“为什么,就算你想报复我,可你为何不能像从前那样……” 哪怕临死前,谢沉沉唯一能够报复他的办法,也不过是令他心碎。 而他宁可心碎。 也不能,绝不能容许自己卑微—— “走!” 魏骁牙关紧咬,猛地将怀中少女打横抱起。 一声令下,护持在四周的赤甲卫与一众医士顿时围拥上前。 眼见得突厥人已然将此包围,他当即从腰间掏出鸣镝。 响箭瓮鸣刺耳、四下皆闻。一连数发过后,原本已逐渐将此围得密不透风的突厥战阵中,竟忽的一阵骚乱:入目所见,遍地“同袍”倒戈,“同胞”相残。 “不好!有奸细!!” “大家小心!!该死……有辽西人混了进来,火把呢!拿火把来!!” 许是夜色如墨,不堪仔细分辨,直至此刻,突厥众人这才发觉,军中竟不知何时混入了诸多陌生面孔。 只因其皆作突厥兵士打扮,又混在人群中浴血厮杀、敌我难辨,这才瞒天过海,潜伏至此。 此刻,以鸣镝为号,无数身着突厥军服的辽西细作,骤然将手中长枪毫不留情刺向身旁。一时之间,惊呼声、痛号声不绝于耳。 曾经用以火烧绿洲城的下作伎俩,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魏骁见此,亦不由畅快地大笑一声,指挥心腹将魏炁扔上马背,随即抱起塔娜、翻身上马。 一行数十人抽身果决,在细作掩护下突出重围——直至跑在最前的探路兵,冷不丁高喝一声“小心”、被吃痛哀鸣的骏马甩下马背。 纵使魏骁等人早有准备,亦不敌那潜伏暗处已久的金丝阵变幻万千。 绊马索一出,鲜血飞溅,众人当机立断,接连以轻功跃下马去,紧随其后,却又是熟悉的金蚕丝网兜头而来。 纵有接应者以血肉为盾抵挡,也只挡得一时。 魏骁当即横刀于头顶,这才堪堪止住那金丝下落之势。 “神女在此,尔等焉敢放肆!” 寻机脱身之际,只好以突厥语扬声怒斥:“若伤了她一根汗毛,我看你们回去如何与阿史那絜交代?!” 果然,此话一出,那本携万钧之势压来的金丝,亦不得不避他三分。 虽仍将他困于其中,然而,缝隙已生。魏骁见状,毫不犹豫,当即凌空一踏,以脚边金丝借力跃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怀抱塔娜钻出网去。 那金丝阵虽灵活,到底需由十余人共同操控,若一人心有怯怯,则阵法皆乱。 而魏骁甫一脱身,当即闪转腾挪、钻入人群。借由夜色雨幕遮挡,总算在体力不支前,堪堪与后脚赶来的赤甲卫前锋军汇合。 然而。 他此行前来,本还有一个必须带走的人—— 眼下情况,恐怕已不能将人全须全尾地带走,但至少也要留下一张足够支撑和谈的底牌。 “赵岩!”思及此,魏骁蓦地回头,厉声高呼道,“速将那昏君首级割下与我!” 赵岩,正是方才负责将魏炁扔上马背的王府亲卫之一,此刻与同伴困于网下,挣扎脱身不得。 闻听此言,却仍是强忍疼痛,从靴中抽出一把尖刀,在身边人掩护下扑向魏炁。 闪着寒芒的刀刃,对准那缠裹脖颈的血绸高高举起—— ...... 腥热的鲜血,一瞬溅了满脸。 * 本已昏死在魏骁怀中,人事不知的少女,此刻眼睫挂红,满面斑驳,欲睁而未睁的眼皮缓缓掀起。 朦胧视线中,迎面映入眼帘的,却只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魏骁呼吸急促,喉结不断滚动。 起初,那伤口只是极细的一条血线。 待他察觉颈边若有似无的刺痛,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向胸前被鲜血染红的银盔,原本“安静”的血线却骤然爆裂。 “……!” 他一瞬痛极,脸色大变,不得不任由塔娜挣脱怀抱摔跌在地,只双手紧捂咽喉,发出“嗬嗬”如风箱般凌乱呼声——从指缝间溢出的血流却仍如泉涌,逐渐在脚下汇作血泊。 终于,落针可闻的死寂中。 伴着一声突兀钝响,手中弯刀坠地,他亦失力跪倒。 “是刺客——!!!” “速速护驾!!掩护摄政王——!” 而亦是直至此刻,前来接应的众赤甲卫似才终于反应过来,口中高喊“护驾”,纷纷提剑杀向那不知何时现身人前,口衔长剑,姿态奇诡的白衣剑客。与此同时,突厥一方、已然重振战阵的雾狼军一拥而上。 夜幕之下,雪影翻飞。 未闻哀鸣,但见人身如海倾倒。 “呼……呃……” 魏骁仰躺在地。 模糊的视线中,残肢血肉翻飞。他看见塔娜跌跌撞撞爬起身来,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反身跑向来处。 他想叫住她,喉口却已无力发出声音,末了,只一片滴血的衣角停在眼前。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暗中窥伺、等候时机的毒蛇,却在这一刻,终于森然吐信,露出真容。 “……卫三郎啊。”他轻声唤。 银蛇长剑飘然坠地,失了双臂的“刺客”,居高临下,望向脚边伏倒于血泊,瘫软如泥的故人。 “多年不见,你可还记得天悬山。记得那些,无私相救,却被你所弃的谢家人?” “你可曾去拜祭过他们?” * 一声“天悬山”,犹若开启多年尘封记忆的闸口。 魏骁双目陡然瞪大,犹若回光返照般,写满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定在英恪脸上。 “你……嗬、嗬……你……!” 【三郎!三郎,没事的,你听我说!你在这藏好……记住,千万不要出来。】 【那你呢?】 【我……不能眼睁睁看我阿爹死在那些畜生手里,无论如何,我得去找他。】 【……】 【但你放心,哪怕我教那些贼人捉了去,也绝不会害你丢了性命!倘若我死在这里,你……三郎,你便当发发善心也好,替我照看好娘亲,还有我那傻妹子。谢缨来世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你——总之你在这里躲好!千万不要出来……记得啊!】 昔年怀揣一把短匕,孤身救父的少年郎,与眼前满面血污,犹若鬼魅的死敌。 纵使他不愿相信,不愿去想,朦胧模糊的视线中,那两张脸,仍是渐渐重合在一处。 而后——更多的,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就这样涌上脑海。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饥寒交迫地藏身山洞,又是如何在山洞中被人发现,因腿伤未愈,轻而易举便被擒住; 本已找到谢父踪迹,原路返回的谢缨为了救他,不得已现身,与数名歹人拼死相斗,却被打成重伤。 那些匪徒将他二人蒙了眼睛绑上,不知要带去何处。 可直到那时,谢缨依然以为,是谢家人连累了“卫三郎”。 【恐怕是商队露财,招来了歹人,怪我们不够当心,自己惹了贼不说,还害了你。】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想法子去报官……三郎,我阿爹没有死。阿爹被他们带走、伤成那样,还强撑着一口气。我知道,他一定还等着我们救他,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你更不能。】 我更不能? 不过是数月之缘的相处。 曾经待他千般嫌弃,万般不满的谢家大郎,彼时,却甘愿以命相陪,保他平安无恙。 魏骁问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 【因为沉沉那丫头喜欢你啊,】鼻青脸肿的谢缨伏在地上,眼睛已然被血糊得睁不开,嘴里却还喃喃着,【你若是有良心,卫三郎,此番若能活着回去,等我家妹子大了,你便娶了她,替我好好照顾她罢。你不知道,听说你要回家去,从此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那丫头夜里跑来找我,竟抱着我哭了半宿啊……她何时这么哭过?】 【那是我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哄着,求着、才好不容易养到大的妹妹,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若叫你折在这,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如何同她交代?】 或许也正因此。 本可以独自逃走、下山报官,谢缨仍将唯一求生的机会留给了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引开了看守两人的匪徒。 滂沱大雨中,他一路不敢回头,拔足狂奔。待到下山时,已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历经千难,终于寻到就近的县城府衙—— “你是……是谢……缨……” 魏骁的目光渐渐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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