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绿洲城守城一战,赵家精锐近乎倾巢而出,付出何其惨烈代价,终于一举得胜。 为此,凡辽西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满城庆贺的场景仿佛仍在眼前,谁想如今不过月余光景,就要向手下败将仓皇求援,甚至不惜将一朝权柄拱手奉上、俯首称臣。 莫说此事只是神女一人决断,就算赵氏族老尽皆在此,恐怕,也没人敢轻易点了这个头……遑论他区区一名王府亲卫? 【的确,这与投诚无异。】 【……】 曹恩将头埋得更低,讷讷不敢言。 心中只盼她能收回成命,纵使叫他战死沙场,也好过如今这般煎熬。 然而,事与愿违。 【这枚印鉴留在我手上,或许,确能与绿洲城共存亡。】 塔娜仔细端详着掌心玉戒,幽幽道:【可惜,以我眼下伤势,恐怕挺不过今日……我若一死,城中群龙无首,若再被突厥人抢入屠城,必当横尸百万,血流成河。我也在想,究竟是该眼睁睁看着突厥人抢入城中,还是让魏人插手,求得一线转机……?曹恩,如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神女……】 【于公,辽西与大魏本是同气连枝,摄政王亦曾是大魏皇子,若非世事无常,辽西本该仍属魏朝统辖,他们绝不愿坐视辽西落入突厥人手中,从此盘踞西南全境,虎视眈眈;而既是同气连枝,他们自也不会叫辽西从此旁落,至多不过是换个人来坐镇此地,换个人来做辽西王。城中百姓,凡愿顺从者,仍能在其手下求得无恙。】 她说:【可突厥人不一样,他们要的,是地盘,是金银财宝,是女人和牛羊,还有,供他们驱使的奴隶。在这千百年不变的欲望跟前,没有人能拦住他们,包括我。活着的我做不到,死了的我,也就更加无能为力。】 曹恩闻言,不由心神一震,悚然抬眼看她。 然而,四目相对,他却并没能从这少女眼中读出一丝一毫的伤感或无奈。相反,她神情平静,眸光无波,半晌,甚至低头为膝上“睡着”的人捻了捻衣角。 【于私,】塔娜轻声说,【这亦诚然是我的自私。】 【我不愿看到他身首异处,更不愿他死后,依然只是世人眼中争相抢夺、威胁后人的筹码。我早已许诺过他,生同衾,死同穴……所以,便让我夫妻二人死后,享得几日安宁罢。】 许是她说话时的神情实在温柔,又或是他被她嘴角蓦然滴落的鲜血惊得忘了拒绝。 曹恩甚至记不起,自己彼时是如何信誓旦旦点了头,更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压下满腔疑惑不解,以至默认了她与那魏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待回过神来,那枚玉色扳指已在掌中攥紧。 【如果可以,务必将它送到一位名叫陆德生的医士手中,你交给他,告诉他,是谢姑娘命你前来交付的信物,请他务克万难……他自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曹恩,你能做到么?】她问他。 【能。】 他于是咬牙点头道:【末将、末将定当不负神女所托!】 话分明喊得字字掷地,分外坚定——犹如为自己壮胆一般。 她看着他,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随即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他脸上不觉溅到的血迹。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神存在,】她说,【如果我真的配得上这‘神女’的名号……曹恩,天神会保佑你的。愿你此去,一切顺利。】 【……是!】 【活着回来。】 轻抚在脸上的手掌并不细嫩,甚至有些粗糙,那些来不及清理而深陷入伤口中的泥沙,令她的手掌远不似养尊处优的贵女。可他仍然牢牢记得那只手停留在脸上一瞬的触感。 那样温暖,那样轻柔。 仿佛那一刻,神灵的目光,也曾当真为他而停留。 ...... “驾!驾!!” 耳边风声凛冽、寒风如利刃剐过脸颊。 紧攥缰绳的手指亦不知何时磨出血泡,曹恩却早已无暇他顾,只一心默默计算路程,不料,行至密林深处、又忽觉不对,当即勒马而停。 一手安抚着胯/下躁动不已的马匹,一手按住腰间佩刀。 这少年人屏息侧耳:远方传来的马蹄声,脚步声,间或夹杂着铿锵有力的引路号令—— 是急行军! 曹恩心口狂跳,一时不敢确认来者是否魏军,抑或突厥人仍有后招,唯有将马匹藏于林间,自己翻身上树,凭高远望。 放眼望去,只见墨底金字的大魏军旗飘荡于林雾之间。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人群,密而不乱,骑兵在前、刀斧盾兵在后,整齐划一的军阵,向此疾速靠近。 而他认出那旗帜,不由又惊又喜。 只思前想后,仍不敢贸然迎将上前:若被对方视作敌军射杀当场,一路颠沛、岂不都付诸东流?直至视线望向脚下,他蓦地灵机一动。 当机立断、将一身突厥样式的甲胄除去,丢入林间掩埋,又跳下树来,以佩刀大力劈向身旁树身。咬牙连砍数刀,这巨树终于应声而倒。 倒地时发出的轰然巨响,果真令前方军队为之一滞,先后勒马而停。 “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却不等对方来人质问,曹恩跳出林中,先一步扬声喊道:“前方绿洲城,已被突厥人率军合围,危在旦夕。末将曹恩,乃辽西清水镇人士,此番乃携神女密令而来,愿与大魏结盟应敌,逐突厥蛮人于玉山关外!时间紧迫,神女有命,愿将我军主帅印鉴呈上,以见我方诚心。敢问陆德生、陆医士 可在……” 他丝毫不敢提起那位已然殒命围捕之中的大魏皇帝,只扯开嗓门、向魏人公然投诚。 “正是在下。” 话音才落,一青衣男子闻声拨开人群、策马行出。 此人面容温雅,肩背药箱,乍一看,果真是作寻常医士打扮,丝毫不见金戈戾气,与旁边一众面带惊疑、全副武装的大魏军士一比,尤显格格不入。 曹恩见状,顾不得身上衣衫单薄,被冻得直打哆嗦,忙上前去,将手中玉戒呈上,向他道明经过。 陆德生听得眉头紧锁,不时侧过头去,望向身旁迟迟未曾开口表态的兆闻。 直至听他说起、是“谢姑娘命我前来交付此物”,却如大梦初醒一般,瞬间脸色大变。 “是沉……!” 话在嘴边,不知想起什么,又匆忙一转。 他失声喊道:“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众人面面相觑,四周顿时一片倒抽冷气的窸窣动静:毕竟,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位独得天子钟爱的谢皇后、当今太子生母,早已埋骨多年。怎么此刻又能托人前来交付信物? 难道,难道真是怪力乱神不成? 陆德生环顾四周,亦自知失言,面色悄然沉凝。 然而,追问曹恩几句过后、得知那位“神女”已然重伤在身,又不由急火攻心,再无意多作解释。 只望向兆闻,一字一顿道:“既是皇后所托,”陆德生说,“此事,当不容有失。” 昔日大魏的皇后,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赤地神女,前朝阿史那珠遗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兆闻有太多疑惑在心,却也知晓此事耽搁不得,思索片刻,心下已有决定,向陆德生微一颔首,“我等既要营救陛下,本就不免与突厥人为敌,若能收复辽西,也算了却一桩……” 一桩陈年旧账。 话未说完,他身后却倏然冲出一人一马,直将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被受惊的马儿甩下地去。 “够了!何须多言!” 白发长须的老翁,将马鞭向着曹恩猛地一挥,高声斥道:“还不带路!” “这……” 曹恩面露犹疑,心说这老头子怎的这般没规矩,下意识朝陆德生望去——却正是这迟疑的一眼,令他肩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被抽得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回过神来,愕然抬起头去。 却听那老翁暴喝道:“吾乃大魏右丞曹睿,此次西征之战,天子钦点,位同副帅!” “吾之一言,胜过他千言万言,若她……听着,若神女当真丧命辽西,”曹睿一字一顿,表情森然,“我定要你绿洲城全城陪葬、绝无戏言!” * 也不知是否那位曹右丞的“威胁”当真起了作用,来时尤显漫长陡峭的山路,掉头再走,曹恩只觉空前平坦,畅通无阻,连带着刮过脸颊的寒风,似也因身后大军壮胆而多出几分暖意——唯有心中喜忧参半,悲欢难言: 喜的是,这“借兵”的计策竟如此顺利,有魏军来援,里外夹击,定能叫突厥人腹背受敌、溃退而逃; 忧的却是,这一来一去花费的时间,不知不觉从朝阳初升,到如今日已三竿,神女…… 多耽搁一息,便多一分危险。 “就在前面!” 曹恩本就策马冲在最前,此刻远远窥得城楼一角,当即声嘶力竭地向身后喊道,“快,快!!” 神女既非习武之人,身上更无甲胄相护,伤口延及心脉,能撑过彻夜已是奇迹。 他心下如有火烧,马鞭甩得快若虚影,眨眼间,竟已与身后大军甩开距离。 原以为孤身杀入敌阵,迎接自己的定然是突厥大军毫不留情的扑杀,他持刀护在身前,大有不惜一切代价、以命相搏的姿态, 谁知,待他第一个纵马冲出绿洲城外最后防护、那片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林。 迎面望去,渐展露于眼前的,却是令他终身难忘的可怖场景—— “吁!!!” 曹恩心头大震,下意识勒马停步,却仍是迟了半步,马蹄毫不留情踏碎足下头颅,一瞬之间、脑浆四溅,徒留遍地红黄难辨的血肉与污痕。 待气息稍作平复,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立即扑鼻而来。 他腹内翻江倒海,俯身欲呕。 然而,甫一翻身下马,低下身去,竟正对上脚边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那双圆瞪得、几乎令眼珠脱眶而去的招子,仿佛仍存留着彼刻未散的恐惧。 ——死前的最后一眼,这人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头顶分明日头正烈,他却只觉一股森寒凉意蔓上脊梁。目光全然不受控制,再循着那尸体上横出的手脚断肢看去,入目所及,唯有堆叠成山的尸体、撕裂破碎的甲胄和一应委地无用的刀剑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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