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清脆的耳光声,与凶狠叫嚣的咒骂声,一次又一次前后脚响起。直到男人两颊高高肿起,唇齿流血,再说不出半个字,沉沉这才停手。阿伊在旁,心疼地捂住她那同样惨不忍睹的右手。 “谁跟你们说。” 她却只冷不丁开口,用突厥语平静问道,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充满怨恨的面庞,“说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你……不杀我们,为什么要指使这些魏人拦下我们?” “拦下你们?” 沉沉却像是听到什么莫大笑话一般,“你们若不丢下同伴逃跑,又怎么会被生擒?从你们做了逃兵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清楚,哪怕你们真的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可能饶恕你们。突厥人向来最看不起的,就是逃兵。” 当初,连阿史那金亦将此视为解闷的闲话,为她讲过许多阿史那絜如何惩治逃兵的事迹。而被他描述的活灵活现的、那些剥皮抽筋的刑罚,更令她接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只可惜。 为她讲故事的人,如今已然不在人世。 曾经听故事的姑娘,也早已不似旧时。 “这……我们是为了护送九王子……” “别再自欺欺人了,”沉沉低声道,“只要你们愿意合作,今日,我非但不杀你们,还会许你们一条生路。” 话落,她忽将还在状况外的阿伊拉到人前。 阿伊愣愣转头、望向身旁少女。正待问发生何事。却听她抢先一步,将后话缓缓道来。 每说一句,便令她双眼更瞪大一分:“自今日起,阿伊便是我遣去突厥的‘神使’,见她,即如见我。你们将阿史那金的灵柩留下,代我护送阿伊回到王帐。我会去信大汗,只要你们将她平安送到,担保你们安然无……” “住口!” “你、你真当我们全是傻子不成?!” 然而,众人起初又惊又喜的神情,却在听到她提出要将阿史那金灵柩扣下的瞬间,只余惊愕与狂怒。 不等她把话说完,四下已是一片哗然之声。 若非他们双手皆被缚,又有魏军看守在旁,一个两个的,几乎都要扑到沉沉跟前。阿伊连忙将自家公主护到身后。沉沉见此,却反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手臂,摇头道:“别怕。” “无论如何,我定会让他们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乡去。” “可是公主——” 阿伊急声道:“阿、阿伊愿意追随公主,只要跟在公主身边,无论在哪里……” 她迫切表露的忠心和眼中怯怯的讨好,概都一览无余。 “……阿伊。” 可沉沉默然片刻,末了,亦只是苦笑:“我曾经把你当作朋友,是真心的朋友。” 她说:“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人,但你却为了英恪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可能把你当作交心的朋友,可如果我今天弃你于不顾,你在辽西也只有死路一条……至少现在的辽西,还容不下你。” 阿伊闻言,两眼一瞬蓄满泪水,死死握住她的手。 嘴唇抖簌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当目光触及眼前少女苍白的脸庞时,又再说不上来,只两腿一软,跌坐在她脚边。 而沉沉顺着她的力气蹲下身去。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想了想,亦唯有抬手拭去她腮边泪水,“朋友也有许多种,做不了交心的朋友,可至少是曾共过患难的朋友……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你和你阿兄一样,不会让你的父母,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完,又轻声问:“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沉沉指了指她脚上皮靴,“将你身上那把防身的匕首,借我一用。” 阿伊虽不知她此刻提出借匕首一用是何用意,但低头看向转而伸到自己面前、光洁的掌心。顿了顿,却还是从靴中抽出那把防身用的短匕,轻轻搁在她手中。 “公主……是要杀了布日古德么?”阿伊轻声问。 她口中的布日古德,显然便是方才险些与她厮打在一处、又被沉沉当众训斥过的“刺头”。沉沉没有回答,攥紧手中匕首,转身走到那青年身前。 冰凉的刀刃抵在男人颈边,却并未逼入分毫。 “我方才给你们的,并不是两条路,”沉沉轻声道,“而是一条路——只有这一条。” “如果我们不干呢?” 布日古德顶着一张通红肿胀的脸,目光死盯着她。 半晌,嘴角却忽艰难扯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容,“神、女,您可是神女啊。您不是一向最爱惜性命了么?现在眼看着我们打了败仗,成了阶下囚,你就不心疼了,反而要亲手送我们去死?” “我已经给过你们活路。你们不选,就算我愿意放过你们,城中的百姓,此地的魏军,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沉沉道,“你们宁可背叛同伴也要逃走,却对摆在眼前的活路置之不理?” “活路……!” 布日古德听得冷笑连连,激动之下,险些对着那匕首撞了上去,颈边立刻沁出血痕,“要我们把九王子的灵柩抛下,逃回王帐去复命?这算哪门子的活路?!” “放眼草原,谁不知道,九王子是大汗唯一的爱子,”男人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你说得好听,可分明是把我们往绝路上推,让我们给你卖命,做大汗出气的靶子!如果真的按你说的做,恐怕到时候,死的不止是我们,还有我们家中的父母兄弟吧?这就是你说的活路!活路!” “当初你不肯我们杀辽西人,拦着我们杀狗皇帝,我知道,你是神女,你慈悲大义!可为什么现在我们只要求一条活路,你偏把我们往死路上推?!你还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保下我们三千人的命,一封信就能让大汗赦免我们?!” 布日古德道:“你早就背叛了我们!大汗不杀了你这个叛徒已是开恩,你还觉得你能帮我们求情?” 对这些几十年来如一日,刀尖舔血过活的突厥士兵而言,大道理讲不通,攻心计也无用。 又或者说,对阿史那絜的尊敬,与恐惧,就像对那未知的神灵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仰一般,早已深入骨髓,不可撼动。 沉沉望着他通红的眼睛,不发一语。 半晌,却忽的撤开抵在他颈边的匕首,反将那匕首调转过头—— 刀刃旋过手掌,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布日古德脸上溅了几滴血,怔怔瞪大双眼。 “娘娘!!” “……公主!” 而兆闻与阿伊离得最近,同样目睹了那血腥一幕。两人一前一后惊呼出声,不远处循声望来的曹睿,更是一瞬色变,再顾不得心头的诸多计算,只扭头冲身后亲卫大喊道:“来人!来人!!” “陆德生呢?!去……快去把陆医士带过来!” 惊愕之声,响彻天际。 正在马车中替魏弃处理伤口的陆德生若有所感,抬手撩开车帘。 入目所及,却只有苍穹之上、赤红犹若血染的火烧云。 ...... 【……你,想做什么?】 他记得自己问出这话时,面前人苍白却坚定的神情; 也记得兆闻命人寻来车马,自己咬牙将十八枚银针封入她身上各处穴道,又在她行下马车前,亲手为她披上大氅、遮去背上狼藉时,不觉颤抖的心情。 【这几处伤在要害,若非多年血池调养,令你身体异于常人,此刻你早已血尽而亡。如今我虽以秘法助你封住痛觉五感,也至多不过撑得一个时辰。可你要想清楚,此时不治,这伤日后留下的遗害,却是一生一世。沉沉,你当真要去?】 【倘若我不去,】她听得认真,末了,却笑着反问他,【医士觉得,还能有谁比我更适合?和人密谋、里应外合的右丞大人么?】 【……】 【方才兆军师告诉我,上京急报,燕人出兵赤水,已经越过雪域,直奔上京而去。我不懂打仗,可我知道,如果上京溃败的消息传到这里——哪怕是已经奄奄一息的狼,也绝不会放弃眼前的肉——除非本该奄奄一息的我,安然无恙地走出去,告诉他们阿九还活着,告诉他们,我依然还是他们的倚仗。】 用恐惧,与希望,为上京争得一点喘息之机。 【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也不得不做的事。】她说。 ...... 一截尾指滚落在地,少女跪坐着,头颅低垂,身体因痛苦而不住抖簌。阿伊吓得仆倒在地,六神无主,却仍是拼命伸手去够那手指。 好不容易将它捧在手中,带着未褪尽的体温,那手指竟依稀还在微微颤动。 “公主、公……公主……” 十指连心,如何能不痛。 可由始至终,竟没有一声痛呼或闷哼传来,沉沉以手撑地,只透过眼前汗湿的鬓发、盯着那截莹白的、本属于自己的尾指。 雪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唯有眼神深处,尽是无从追忆的悲哀。 “当初定风城一战,阿史那金身陷城中。”她声音极轻——几乎只剩气声。 唯有阿伊听得分明,茫然抬起头来。 她试图将那截手指碰到沉沉面前,沉沉却反将她手掌拢紧。犹若交付某种信物般、将那截手指交托于她,“我曾用断指来威胁,向他挟恩图报,可他今日对我的恩义,我此生再不能报答,不仅不能报答,甚至连让他魂归故土也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始终有愧于他。” “布日古德。” 沉沉说着,突然扭过头去。 很显然,饶是一贯野蛮如布日古德,也被她这突然的决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四目相对,男人眼中竟隐隐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亦是直到这时,二人似终于有了平静对话的契机。 “神……女。” 他垂下暴怒的眼,一身戾气转眼尽熄,只哑声问她:“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诚意?” 沉沉避而不答,反问他:“布日古德,死了这么多人,你觉得这场仗,打够了么?” “……” “我听人说,草原上的冬天是最难熬的,魏骁给你们的那批粮食,不过堪堪够你们过了这个冬天。眼下为了这场仗,恐怕有许多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等着你们将绿洲城扫荡一空。到开春的时候,你们还会再南下掠夺……可偏偏你们打了败仗。偏偏,身经百战的大汗早已老了,可他的儿子那么多……每一个都想证明自己才是草原的王。没有一场胜仗,没有一身的功勋,怎么能说服余下的族人?若不能向外打,恐怕就只能,向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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