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所有人都知道阿史那絜属意阿史那金为接班人,不惜一切为他铺路,众皇子明知争不过,尚还能勉强压住蠢蠢欲动的心。 如今阿史那金一死,究竟谁能得阿史那絜青眼,尚未可知,到时同胞手足相残,草原难逃一场浩劫。 “这一切,方才同你说,你是听不进去的。” 仍在流血的手掌,用扯下的半截衣袖草草包扎,沉沉在阿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但你该比我更清楚,大汗不只是九王子的父亲,更是草原十六部的首领。我将神使送往突厥,斩指为信……已然表明了我的态度。有我在,你们才能掩过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大汗看的,不止是你口中‘神女’的薄面,还有这泱泱大国,随时都可以越过玉山关、直奔月河谷的千军万马——布日古德,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你们的命,而是这千里赤地的太平。” 布日古德闻言,果然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 “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你们将她送回去,抑或我派人送回去,结果都只能是这一个。你答应了,这便是神女的恩泽;你不答应,这便是狡猾魏女的手段。” 无论他们是否看清,是否承认,在她身上,这天下最强的三股势力早已悄然交汇。 “……” 布日古德的头终于深深低下。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有他颈上寸寸爆出的青筋,和嗫嚅迟疑的嘴唇。 可这迟疑分明与他身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突厥军众一样,向她透露了明白的转机。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赌赢了。 是以本该笑的——然而阿伊哭得那样厉害,吵得她连怎么笑也忘记。她便知道,阿伊八成是在搀扶中、不经意摸到了自己大氅下的身体,又怕她哭得“暴露”了自己,只好低声问:“那针刺到你的手了?……流血了?” 阿伊哭着摇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还在问她:“疼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 却到底没说疼,也没法说不疼,只对跪倒在跟前的布日古德说:“告诉大汗,请他善待我的神使。” 而这,亦是大魏史书所载,日后千古留名的谢后,在这战场上,留下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 “还有,我会命人把阿史那金葬在这片战场上——和所有为此战而死的将士们一起,”她说,“大汗有生之年,若要率兵南下,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皆以他爱子的血肉滋养。” 而一切新的生命。 亦会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复苏、归来。 她说着,轻推开搀扶自己的阿伊。阿伊眼中噙泪,望着她淡笑的面庞,仿佛意识到什么。末了,终是咬牙抹去泪水,俯身跪下,冲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昔日主仆,来日旧友。 这一面,此后漫漫余生,她们再未能相见。 直至二十年后,阿史那絜溘然长逝,这位历史上最长寿的草原可汗,传位于自己膝下年仅十六岁的幼子阿史那英。突厥因此再生动乱。幸而魏帝派兵相助,阿史那英耗费数年,终是平乱称王,后更亲赴上京,求娶永乐公主魏曦为妇。 在他献上的聘礼中,有一件尤为引人注目。 据他说,那亦是在同年故去的突厥大可敦,他的生母,一生中最珍惜的爱物。 魏曦好奇打开,只见两枚珍珠小巧玲珑并排置于锦盒中。 年岁的磨损并未令它失去清辉,旧友的故去,也未曾失落它的珍贵。 【你阿娜可曾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她听见祖母问。 【阿娜让我告诉您。】 而一帘之隔,有人温声回答:【您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朋友。这一次,她没有背叛您。】 曾以为轻描淡写的一笔,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许久,只有四指的左手,颤颤合上了那只锦盒。
第142章 兰若 与此同时, 上京。 愁云惨淡的气氛笼罩着皇宫内外,早已散朝的太极殿中,少年抱膝而坐, 静静望着殿外夕阳。 陈缙在宫人的指引下一路寻来,甫一踏进殿中,见他神情安然, 仿似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冷静模样,不由暗暗心惊。 两人之间,最后反倒是魏咎先一步抬眼望来。 瞧见是他, 当即微微一笑, 唤道:“夫子。” 这便是默认了此地只有两人的谈话了。 如若不然, 在外人面前, 他总还是会叫一声“左丞”的。陈缙心下了然,当即屏退宫人独自入殿,在魏咎身旁撩袍坐下。 一如从前御书房中,师徒二人无所不谈,历史天文,前朝政治,从无避忌。对眼下日益焦灼的战事,他亦毫无隐瞒。 “前线急报, 燕军昨夜突袭赤水关……又是那奇人坐镇,引得异数频生。” 陈缙低声道:“众将士死战不退,鏖战彻夜。但赤水关, 终究没能保住。” 作为通往上京的最后一道关隘, 赤水关一破, 整个上京无异于中门大开,处境之险, 危如累卵。 眼前的一切都仿若前朝覆灭之夜的重演。 “……” 魏咎闻言,却仍是淡淡模样,面上不见波澜。 只右手撑颊,眼也不眨地望向殿外落霞,“守关的范将军如今何在?” “领兵断后,宁死不降,战死于八方亭。” 话落,师徒俩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 陈缙叹息一声,随少年目光看去,不知是否错觉,只道今日夕阳格外刺眼,烧得灼人。 残阳泄地,为这肃穆恢弘,却亦空落、冷清的大殿带来几分稀疏的热气。 可几朝兴衰,几朝荣辱,到最后,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燕军在关内修整,距此不过百里;上京城中,如今守军不足两万,恐无以为战,只能死守。为以防万一,臣已遣人去信辽西,命兆闻尽快率兵回援。”陈缙道。 兆闻本就是天子心腹,此去辽西,与那老奸巨猾的曹家狐狸互为制衡。 若将兆闻调回,余下曹睿来应对辽西诸事,无疑是将魏弃的性命落在那曹氏手中——这样的取舍,对一个八岁稚儿而言,始终太过残忍。 可如今坐在他身边的,是年少早慧、心智坚忍的储君。 是天子给予厚望,愿不惜代价、用身前身后名铺路成就的爱子。 魏咎也许听懂,也许只是不愿让自己听懂,所以久久地沉默不语—— 而这样的沉默,也一直延续到次日的朝会上。 众臣为如何应对燕军、如何尽快与辽西和谈换回人质争吵不休。本应出面主持大局的太子,高居王座,却始终冷眼旁观,仿若游离其外的看客。 “燕帝荒淫无道,早已尽失人心,自八年前败于陛下之手,更是从此一蹶不振,甘愿臣服为我北部属国,岁献朝贡……眼下竟敢出兵挑衅,直逼上京,恐怕正是听闻陛下遭奸人所害,至今受困辽西……如若不然,焉敢来犯!若不驱之于关外,何以扬我上国之威?!” “徐尚书所言有理,只是据闻那领兵的小将名唤燕权,乃昔日雪狐王燕翎之子。当初燕翎兵败茫城,致使北燕败如山倒,此后举家被贬。这燕权更是被俘数日,丢了一只手臂、形同残废,数年来默默无闻,如今却陡然声名鹊起。众人皆道他不仅得了燕翎真传,功夫了得,更不知从哪寻来一名奇人相助。此人来历不明,却有一手驯服百兽的本事,日前雪域一战,便是他引来异相,致使群鸟盘旋不去,遮天蔽日;后又有军中群马嘶鸣,非但不服驯管,反而动辄伤人,令城中人心惶惶。末了,竟引得百姓争相出城投奔,这才致使……” “致使什么?简直荒谬!” “怪力乱神之说岂能搬上朝堂?!唐大人莫不是也被这唬人的把戏骗去,着实贻笑大方!” “……” 猝不及防,被曹睿养出来的“能臣”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枉为人臣毫无骨气,那唐大人倒也沉得住气。 只不卑不亢,冲眼前吹鼻子瞪眼的老翁微一颔首,复才温声道:“的确只是坊间传闻,并未定论,可这怪事频生却是事实。遑论眼下辽西和谈迫在眉睫,左支右绌……难免令人心焦。赤水关一破,放眼百里之内皆是良田,再无关隘可守。届时上京四面受敌,又能撑得多久?殿下乃一国储君,万不可有丝毫闪失,我等着实耗不起,更赌不起。” 这位唐莫辞唐大人,乃当今左丞旧时同窗,后来一朝高中,自然也投靠门下,是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左丞喉舌。 见他这样一番慷慨陈词,陈缙始终不曾出言制止,众臣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自然而然,也更叫一众曹家门生心下不满。 “你……危言耸听!难道陛下特命留守城中、护卫太子殿下的两万精兵强将,皇城中的禁军,在你口中,竟都不是那燕人一合之敌不成?” “非也。” 唐莫辞道:“若换了从前,燕人自然只是手下败将,无足挂齿,何况陛下深谋远虑,出兵辽西前,亦早早为上京重兵布防。然这群燕人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越过雪域重镇,且一路遮掩行踪,以致我等竟在半月前、方才收到军报,得知燕军已至赤水关外叫阵,打得雪域数城十户九空……情势如此,岂敢再抱侥幸之心?纵使撑到征西大军回援,可多一日拖延,便多一分危险——还请太子殿下明鉴。” 唐莫辞一字一顿:“为今之计,移驾西京,方是上策!” 话落,顾不得四下一片哗然,他只向魏咎撩袍而跪,“泱泱大国,诚不畏战,为人臣者,亦不惧死。只此事实在蹊跷。且北燕大军来势汹汹,若危及殿下,后果不堪设想。臣等无能,虽愧无那射石饮羽之能,亦愿自请留守城中,非死不退,以报陛下昔年栽培之恩!” 这……?! 唐莫辞在此洋洋洒洒大发议论,本可以出言喝止的左丞,却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看似没有表态,但一众朝臣都是人精,怎能不晓他的态度,知道唐莫辞不过是代他发声——因着陈缙这等辅国重臣,必然是要跟着殿下走的。他是天子留给太子的老师,亦是心腹。 于是你看我我看你,眼波一过,站队已然分明了。 左丞与朝中清流一派,概都赞成唐莫辞之说,以太子安危为重,主张秘密出城,移驾西京。 从前觉得太子过于年幼是个坏事,如今却感慨还好年幼:幼主当护,名正言顺,也不会叫人给小太子留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啊。 只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世人公认的储君——如今陛下眼看着是要折戟辽西,纵然勉强换了回来,听闻那辽西王竟敢当街折辱,不顾陛下伤痕累累,将人拖在马后游行示众。经此一遭,陛下心气恐也不复从前……情况已是这般,又岂能叫陛下后继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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