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只好任她说了下去:【后来回了宫,权把此事当成笑话讲给了堂姐听,她果然早都忘了这茬事。毕竟从前谢府富贵的时候,一对赤金镯子倒也入不了她的眼。可她还是记下了,】她说,【我堂姐啊……你姨母,那真是个极好的女子。那年我生辰,她答应要给我打一对金镯,又说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要给他打个更大、更重的金锁。】 咦……? 哦。 原来他也有的。 魏咎想。的确,这东西本都是长辈互赠的,表拳拳爱护之心。 可为什么没送成——这缘由他也清楚:听说魏璟那位生母,自己的姨母,死得凄惨。因犯了忌讳惹得太子动怒,后来竟连个坟茔都没有,草席一裹、便丢到了乱葬岗去。直至后来魏弃登基,为她追封诰命,才重立了衣冠冢。 但尸骨,却到底是找不见了。 【她没能活到那时候。】果然。 【若她活着,你会有一只更大、更重的金锁,你不知道,那时她多喜欢你,她其实不该来看我的,可她总想尽办法来,摸着我的肚子同你说话,说盼你健康、又说盼你长得像父亲,性子嘛,像我更好,】她提起旧事,眉眼柔和,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那时总想不到,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今看到了,真好。她一定也喜欢你,在天上保佑你呢。】 【你本就是……带着最好的祝愿、最殷切的盼望来的啊,】她说,【阿壮,那对金镯子,如今还在我的嫁妆里,那时多喜欢,后来才明白,不是纯喜欢镯子,是喜欢有个赠镯子的人,那样爱她。大伯母吝啬可憎,对我更是苛刻,可对自己的亲女儿,她多用心啊。我曾羡慕二姐有疼爱她的娘亲。】 【但后来,二姐陪我在宫中,就像我的娘亲。那是千金都换不回的手足情。】 她好像在说着旁的琐碎的事,可他知道,她说的,其实与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甚至更深、更远的事。 【阿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都不大懂,但我瞧着,他是个本性不坏的。那日在息凤宫,他说什么都要带着梨云走,后来,又给梨云在宫外厚葬,做了很大的法事,】十六娘捏了捏他腮肉,好笑道,【他是你的兄弟呢。还可以教,好好教,日后,阿璟懂事了,会给你打十把,一百把……一千把金锁。】 【……】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他看着她明亮的、仿佛盛着波光的眼睛,想了想,说好。 【我也给你打,】紧跟着又说,【十对,一百对,一千对金镯子。】 十六娘笑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像她。 ...... 陈缙事后与人回忆,才想起那日朝会的最后,其实魏咎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其一,“他是我父,我是人子,必在这守着他回来,辽西的人不能动……他留给我的,已足够。” 用的不是陛下,而是“他”;不是本宫,而是“我”。 话落,底下静了静。 有些愕然,有些皱眉,也有极少数地红了眼,但都默契地不再说话,等他下文。 其二。 魏咎说:“如今这天下,是他打下的,可大魏不是只有他一人,若只能靠他一人,他走了,也便亡了,留之何用?若我死了,便亡了,留你们何用?” 殉/国罢。 这三个字,虽是藏在暗里的,却着实有先例。 就譬如方才他们还提起过的、前朝祖氏。 “……?!” 众人不知这小小少年竟有如此胆气,更不知他性子里竟有这般决绝狠辣的一面,不由面面相觑——毕竟这位太子,小太子,向来是以尊儒崇礼而享誉盛名的。 他虽是魏弃之子,可却像极了从前的魏晟,至少,面上如此。 年纪轻轻,便能礼贤下士,个性温文。 至贤至孝,礼仪端方,从无半分逾矩。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如今却高居上位,掩去了温柔伪善的面具,轻飘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轻声说,留你们何用? 当真,无怪乎是父子。 这一刻所有人都想。 尤其是些活了有年头的老人,目光相交间,竟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曾经太极殿上,那个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满身是血,却仍不急不缓说着惊世骇俗之言的少年,默默出了一背的冷汗: 话说。 他们盯着长大的太子,素来言行无失的太子,怎么还是长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人再敢吭声。 只都清楚,自魏弃离京后,留下的一众精兵,都城中的两万禁军,实际都把控在太子手上。 太子想要他们的命,可能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陈缙环顾四周,第一个领头,跪下去,高声喊殿下英明,殿下千岁。 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跟在后边响起,都喊了英明,千岁。 朝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自没人敢乱说话,乱传信,唯有魏璟觉得稀奇——如今他总被魏咎叫着一起读书。魏咎看奏折,魏璟就在旁弄个案几看书,虽不知道魏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喜欢宋良娣做的海棠花糕,很爽快地应了,反正在哪看不是看。 他只好奇,最近本有好多人争着来给他递话,说去西京,西京安全,怎么忽就不去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去也好,免了舟车劳顿呢。 于是继续美滋滋地看书。 谁料书里夹着的话本子却不知何时被没收,他遍寻不到,哀叫一声,拍案而起。 “我的书呢,我的书呢,”魏璟哭丧着脸,“这可是镜无尘的新作,千金难求呀!我的书呢?还我!” 这才是真正的孩子。 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得了快乐,闲散而富贵的一生。 * 赤水关破,关内青天良田,一览无余。 燕人马蹄踏过,如入无人之境,只六日光景,上京已在眼前—— 然而。 无论城外如何叫阵,那沐浴百年风雨始终矗立如旧的城门,始终紧紧关着。 城内城外,两片天地就此隔绝。 这是燕人围城的第一个月。 太子魏咎号令全城,此乃国都,非死不退。 与燕血海深仇,若失国都于燕,无颜见先祖。 【城中四大粮库,千仓万箱,存粮丰足。若有乘机屯粮,低买高卖、盘剥百姓者,皆斩。】 【都城守备森严,禁军皆是精英,为免无谓损失,只守城以待,绝不正面应战。待陛下自辽西归来,定当扫除燕贼,还我北域。】 是了。 太子虽年幼,可他有皇帝为他留下的亲兵,他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众望所归的储君。 连他都没有乱。 太子,还在这里—— 他说陛下会回来。 于是无论暗潮涌动的世家,抑或终日劳碌的平头百姓,竟都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从前能吓得小儿夜啼、令人谈之色变的皇帝,眼下却成了他们日日盼归的救星。 这一月,除却城内终日巡防的将士,城外偶尔的摩擦与骚动。 一门之隔,上京城秩序照旧。 ...... 燕人围城的第二个月。 辽西的军报迟迟未至。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抑或正在发生什么,派去的探子亦是有去无回,渺无音讯,倒是攻城的战事越来越频繁,彻夜烽火,令人不得安眠。 外城墙满目疮痍,乱箭碎石齐飞,不时有伤兵被抬下前线,痛苦挣扎的呻/吟声响彻城中,不绝于耳。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家家闭户,不见半个人影。 毫无意外地,开始有大批百姓外逃。 其中更不乏诸多世家子弟,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携细软家私秘密出城。 “等待果真是个难熬的事啊。”小太子向自己的“夫子”感慨。 陈缙低头不答,却见太子桌案上不知何时摊开一本薄册。最新的一页,墨痕尚未干。 “这是……”他迟疑。 太子不答,只示意他可随意翻看。 那账簿上所记载的,竟是一笔笔堪称丰厚的进账。 他起初心惊,待渐渐想明白了个中的弯绕,却不由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幸而臣两袖清风,无家私可卖……是金复来想出的主意?” 这么多年,他在明,金复来在暗。 曾经他们是魏弃的左膀右臂,如今,亦自然为这少年所用,只是没想到金复来那些“江湖手段”,这少年竟也接受得毫无障碍。 原来,什么都没有逃过这少年的眼睛——谁让城中布置的巡逻卫队,都是他的亲兵呢? 同甘不共苦可以,总得先剐一 层皮。 小太子淡淡一笑,抬手将账簿合上。 同日,太子开私库,赈济城中百姓。 而百里外的金家商队,也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 ...... 燕人围城的第三个月。 坐吃山空的恐慌气氛显然已蔓延开去,城中人心浮动,斗殴劫掠之事频生。 朝臣再次为“是否移驾西京”之事争吵不休,各执一词,然而,此议最终仍是被魏咎驳回。 当夜,太子于东宫遭人行刺。 次日,膳食中查出剧毒。 魏咎自此称病不朝,由左丞陈缙代理一干政务。 太医频繁进出东宫,宋良娣亦在此时,携着东宫一众“姐妹”前去探望。 众女走进里间,却见魏咎披衣端坐窗边,手中捻着一纸信函,任由微风拂动鬓发,神情若有所思。 虽说脸色不免苍白了些,瞧着倒还算有精神。 宋良娣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殿下!” 而一群人里,只聂承徽年纪最小,又许久没见他,当下竟顾不得行礼,便嬉笑着将人抱个满怀,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病好,去园子里陪她扑蝴蝶。 魏咎闻言,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又将手中的信纸折了三折,随手搁到案上,用镇纸压住。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 他倏然问:“宁安公主何在?” “自北燕围城的第一日起,宁安便闭门不出,为城中百姓念经祈福。” 宋良娣冲他微一福身,顿了顿,又补充道:“宁安也让嫔妾代问殿下安好。” 宁安公主,毕竟不是大魏的宁安公主。 她是北燕送来和亲的皇室,正儿八经的燕人。 也是如今这上京城里,所有人最不愿看到的燕人。闭门不出于她而言,倒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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