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能有半点闪失? 众人心里其实都跟明镜儿似的。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然而,无论何时,不和谐的声音总还是有的。 “且不说如今尚未探明燕人底细,唐大人便要拱火殿下秘密出京,这是将我大魏颜面置于何处?!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处!更别提,前朝祖氏,便是落了个不战而逃、仓皇离京的名声,被后世诟病不休。唐大人恐怕是年纪轻没经过大事,轻易便被吓破了胆罢!” “北燕宁安公主乃燕王膝下独女,据闻王后爱之如珍似宝。人既嫁与殿下,身居东宫,何不命那宁安出面斡旋——” 在此等大事上,曹家和曹家背后站着的一干人,不意外地唱起反调,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举的例子是否得当,便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同左丞一派针锋相对起来。 这个中缘由,倒也不仅仅是两边作对惯了,且朝堂上绝不能只一个声音; 也因着老派文臣素来持重,自忖正统不可废——京中,早就有废太子立世子的风声。 那可是千百年来传下的礼法! 世子魏璟,乃昔年太子膝下独子,老皇帝在众臣跟前亲自抱在膝上哄过的皇孙,正儿八经的皇室正统。 哪里是一个弑父杀兄的、骨子里便藏着暴虐的昏君……咳,这昏君虽是有些战功,到底是昏的。总之,比怎么比得上? 他们巴不得太子监国出点事,又或者,干脆死了。 这也是曹睿离京前的授意。 只可惜陈缙坐镇,把这上京城里里外外看得跟铁桶似的,简直没有比他更忠心的“老妈子”,他们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不意如今,却突然送上门来一个大好机会。 陛下没了,太子死了,这皇位可不就该轮到世子了么? 大军从赤水关到上京,不过也就几日脚程。拖了这几日,等太子对上那群燕人。 倘若侥幸赢了,也不错,也正当; 若是脱不了身,他们再秘密将世子护送至西京,到时……总之,哪还有比这更完满的主意? 一些人越想越心惊。 一些人越想越满意。 于是太极殿里的争吵声也越发恼人,越发口不择言。到最后,简直如东市买菜般闹哄起来。 可魏咎仍只是静静听着,不表态。 陈缙在底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察觉他在思索,在迟疑,也选择缄默不语。 没人知道,其实魏咎想得很简单。 ——他只是在想这么多日来的局势发展,想自己如何自处,然后,便越发觉得魏弃这个人,他父亲这个人,聪明得寒凉。 全算到了吧? 可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舍了命去做人家的登云梯呢?他想,哪怕这个“人家”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就不会觉得冷呢? 连他这个得了“好处”的人也觉得冷啊。 【我若败,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 【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得位不正,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是啊。 不一样。 所以其实他也早已把答案告诉给了他:别心软,踩着父亲的脊梁,攀到顶上去罢。 权力,姻缘,傍身的倚仗,纵横捭阖的权术,忠心的能臣,他也都已经给了,或命人给了他。 或许连他力主和谈这件事,在魏弃心里,本都是不许他做的。这样如今便不会是这般情状。 有征西大军压阵,燕人自会被赶回他们天寒地冻的北疆去,他照旧还能做他温润如玉、世有贤名的太子,不,也许很快便会是新皇。 所以,做父亲的为他筹谋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聪慧如他,这些年虽总在明面上“受气”,总有许多风言风语传到耳边,可其实心里明白: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旁人只知魏弃在他侍疾时如何责骂冷待,对他动辄责骂、分外严苛,远不如待世子亲厚,可他知道,世子只是个虚空的位衔,皇帝若想漏,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世子总还是可以和他争一争的——无论从血缘正统抑或长序而言,都不失底气。 史书上也说,做皇帝的总是如此,不喜欢太爱重某个孩子,却喜欢叫他们争一争,抢一抢,好争出个最得力的来。同时,什么都要留个后路,这个不行,总还有个备选的。而他只不过凑巧,做了前边、而不是后边等位置的那一个。 他总以为只是这样。 后来,或者说,近来才明白,原来爱屋及乌,也不止爱屋及乌——到底是有情的。 只若他再大些,受些磋磨和挫折,有了世间爱恨嗔痴来代替这份雏鸟情,或许也就明白了、接受了父亲话里的深意;若他是个真无情的,毕竟母亲生了他却没养他,父亲养了他却总“苛待”他,亲情这东西,恐怕也是该舍下就能舍下的。偏偏他都不是,他其实舍不下。 纵使魏弃什么都算对了——却还是不自察地忽略了一件事,他还太小了。 真的还太小了。 他不是魏弃那样长大的孩子,他曾有过短暂快乐的童年;他虽被迫扮得持重,可从没人逼他也不敢逼他到绝路。也许魏弃在这样的年纪,可以毫不犹豫地做下决定——可他不一样。魏咎想。 他莫名地想到了“十六娘”。 十六娘是他的娘,他生来便爱她,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是娘胎里带来的,是这么多年日思夜想的,想有个娘。这东西说来玄妙,总之,哪怕第一次见时不知她是自己的娘,不知怎的,他也平白无故地亲近她。 可后来知道她是自己的娘了,却也不知怎的,反而别扭起来。 ——那是他这辈子最“不知”的一阵子。 总觉得恍恍惚惚,情绪上上下下。 但他喜欢见到她。 喜欢到误了功课和正事也无碍,就装作无事晃荡一般跑去找她。哪怕只是坐在床榻旁侍奉,说几句话。 他娘的确和魏弃曾说的一样,虽没读过很多书,但聪明得很,因着眼界不同,比寻常闺阁中的女子,又多了几分健谈。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第一反应就是:不累。 而第二反应是,总想待在她的身边。 他每见了她便忍不住想,哦,原来我的好脾气果然是她给的,我和她一样温和,一样讨人喜爱,和魏弃不一样,我是这样的。难怪,他们没骗我。 他们啊。 阖宫上下,打小便有很多人说他和魏弃像,一样的天资,一样的众望所归。 但谈及他的脾性,却都异口同声,说他更像已故的谢后,在他们嘴里,她是个友善的性子,后来也是宽厚的主子,从不苛待人。活得久的老宫人们谈起,总说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家呢,虽个子矮矮瘦瘦,可永远笑盈盈的模样,粉面桃腮,眼神清亮,一看就是个要做贵人的。 这不,罪臣之女出身,日后竟可以和天子死同穴。 魏咎听得皱眉。 尽管他知道,那群惯会看人脸色的老宫娥其实不一定记得具体的人,只因着她是“谢后”,是他惦念的生母,便在他跟前把最好的美德,最好的样貌安给了她。但他还是默默听了进去。 他喜欢自己像她。 哪怕那是他拼命压制自己的本性才扮出来的样子,模仿出来故意叫人夸的,只要像她,就觉得仿佛是她教出来的一样,很好。 后来日子久了,他觉得那的确是自己生来就有的性子了,更是习惯成自然。 可谁料,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赝品见了真货,东施见了西施。当他真见了她,极荒谬的,竟有种东施效颦的惶恐感。 他觉得,他不像了。 甚至没有魏璟像。 魏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她;魏璟说话讨得她笑,他却总是不自觉话里有话; 魏璟同她吃果子,一吃就是一盘,可他用了三口,便不自察地放下,等他还想再拿起来,一看她噙笑的眼睛,就不自在了,重又搁下。 她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别扭。 所以每次见他,总不说严肃的话,不说什么久别重逢的思念,只同他扯家常,一时喊他作阿壮,说家乡都是这样的,取个贱名好养活;一时又说魏弃将他教得很好,模样俊,擅谈吐,会武功,有学问,她觉得有学问的人都了不起。 他却只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盯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终于轻声道:【阿璟那把长命金锁,真好看。】 一把金锁而已,款式也是许多年前的旧样子,成色都老了。 他是太子,怎会去羡慕那俗气东西? 可……偏偏就是羡慕啊。 他的嘴唇抿着,自认为模样坚毅,便不会让人瞧着可笑。殊不知眼底已有水雾——等了好多年,想了多少回,梦里排演过,就想和她说这句话:怎么不给我留一个呢? 他想,给我留一个念想也好啊。 然则十六娘只是瞧着他,不时眨巴眨巴眼。 【金锁?】 许久,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子肖母,果然,果然。】 【……?】 【你父……陛下,他是个金银都作身外物的人,半点没有铜臭气,可我却不同,】她表情促狭,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可太喜欢银子了。记得小的时候手中不宽裕,总挨饿。却总惦记那年年节,见二姐腕子上戴了一对赤金手镯,那样好看,羡慕得哈喇子直流,但也知道这样的好事落不到我头上。于是便偷摸攒了好久的钱,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买上一只。哪怕细一些,旧一些……】 【买到了?】 【怎可能,太贵了,】她陷入回忆里,【我攒下来那点银子,其实还不够打根簪子,但总一直惦记着。后来我在江都出嫁,家里人给备嫁妆,说起要打镯子……我竟还记得那赤金镯子的花样,一清二楚呢!】 脸上竟有骄傲神情。 以至魏咎看在眼里,都不忍揭破他与她说的事完全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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