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曹禾却在这时——在院中埋下第三具少女骸骨的那一天,自己走了出去。 但结果,和之前的三个人不同。 她是被安安全全、体面地送回来的。 送她回来的人叫陈阿刀,据说是燕军中一个并不大起眼的什长。 打那天过后,她们终于可以在陈阿刀每日巡防的路上行走而不必提心吊胆,去交换用以饱腹的食物。而曹禾,也每过两日,便会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院子里。 她美丽,安静,无声无息,并不引人注意。若不是那个姓氏赋予了她所有人一听即知的身份,她与那座东宫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偏偏,她的祖父叫曹睿。 偏偏她是他所有的孙女中最不讨喜的那个,她的生父曹康早早去世,兄长曹丰年如今也不过是个七品官。她就这样无法反抗地被送到了魏咎身边,代替曹家,表了一番可有可无的忠心。 那日马车上的东宫姬妾中,她是唯一一个说被送出宫后,准备在西京安顿后另找夫婿的人。 可如今,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却选择委身陈阿刀,为这院子里剩下的五个人换了一条生路。 而她们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就是在换到吃食时,多给她分一个馒头或半个馕饼而已。 怜秋只觉喉口干涩,再说不出半个字,默默目送曹禾转身回房。 ...... 而也就是自那日过后。 她发现,曹禾离开下房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甚至久违地开始出现连着数日彻夜不归的情况。 但每一次,曹禾都会从外头带回一些她们无从打探也不敢打探的消息——连带着的,还有她身上多出来的许多伤口。 只无论她们怎么追问,曹禾都只推说是撞到了或跌倒了,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随即话音一转,同她们一五一十复述起外间的“传闻”: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殿下,世子和左丞大人也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怀疑他们兵分几路逃去了西京,也有人说,殿下……也许早就死在了宫乱的那一天,那天有很多尸体,根本没有辨别容貌就被运了出去。” “战事如今僵持在梵江岸边,他们开始渐渐从上京调派军队支援,想要速战速决。原来燕人当日突然攻城,是因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知他们辽西大军将归。他们不敢拖延时间,只好冒险攻城,结果损失惨重,远非看似那般轻松。眼下上京城里留下的,也多是一些上不了战场的伤兵。” “他们昨日发现了朝华宫底下的一处地宫,据说里头珍宝无数,个个价值连城。陈……有人怀疑殿下就躲在地宫里,把那地宫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不见殿下踪影。” “倒是找见了那只失踪很久的‘神兽’——也不知它在地宫里藏了多久,竟都饿得瘦骨嶙峋了。不过,就算瘦成那样,十几个人抓它也还是没抓住,眼睁睁看它跑走了。” “还有人说,燕王近年一直缠绵病榻,他的几个皇子四下斗得厉害。如今已有人不满那燕权一人掌兵,开始往军中安插人手——” 赵怜秋有时会恍惚,被关在这院中的日子仿佛过去了很久。 短短三个月,好似她人生中的三年或三十年。从盛夏蝉鸣到叶落枯黄,本就细瘦的手臂,如今更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附着其上,犹若骷髅。 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连她们唯一的一点安稳,也是曹禾用她的身体换来,再被轻易地收去。 那一日。 曹禾倏然召集她们一起,面色枯败地,宣布了一件并不算好的消息。 “从明天开始,不要再出去了。” “把所有能换吃食的东西都找出来,什么都不留,全都换成吃的。” “拿给我,我去换……我去和陈阿刀换。” 事发突然,没有人追问原因。 她们相依为命数月,此刻亦只默契地把压箱底的傍身钱全都凑到一起,聂婉儿甚至把祖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拿了出来。直到曹禾将换回的粮食全都堆在院中,怜秋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曹禾默然片刻,目光中似也有些茫然。 许久,方才缓缓道:“陈阿刀被调走了,”她说,“据说梵江那边的情况有变……现在连很多伤兵也要上战场,我问过他,他不肯说原因,只说这回他要去建功立业。外头现在很乱,他们都想趁乱捞上最后一笔,在到处搜刮东西。” 竟连伤兵也要上阵……? 难道是要一鼓作气—— 不对。 赵怜秋只觉一股血往脑门上冲,心口忽而狂跳不已。 连声音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找回了正常的腔调:“你们的军队……大军要反扑了。这群燕人在害怕。他们在害怕,所以才会自乱阵脚!” “……真的?” “你相信我!” 赵怜秋说着,猛地拉住曹禾手腕——那腕子细得仿佛稍一用力便要被折断,可她早已顾不得其他,只用力攥住,攥紧这少女的手。 “我爹爹是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赵飞虎,他一生打过无数胜仗!我记得、记得爹爹说过,‘乱象既生,败相便露’,若不是前线战事吃紧,怎会连伤兵也叫上阵去填命!” “外头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他们定是要打回来了!不会错,只要熬过这段日子,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女在寒冷的秋风中彼此相拥,喜极而泣。 连一贯不显喜怒的曹禾,也怔怔然良久,蓦地别过脸去。 她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极好。 只有怜秋看到她脸上的泪。 ...... 却不想,这一等又是一个月过去。 因着换来的吃食并不多,已然连着数日、每人每天只用半个馒头充饥,六女无不饿得发昏,但外间的动乱却更令人恐惧。几次险些被人闯进院中,她们索性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门,此后,坚持不踏出院门半步—— 只赵怜秋依稀觉得,自己大概饿出了幻觉。 否则,怎么会半夜里又听见有人在床头低声哭泣,那哭声还格外耳熟——像个,男的? 男的! 她猛地睁大双眼,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睡在她旁边的聂婉儿不安地嘤/咛一声,也跟着揉揉眼睛、半坐起身。 只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双格外明亮、盛着泪光的眸子。 赵怜秋毫不犹豫,一巴掌扇过去,顿时“啪”一声巨响,那人连退几步,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她,忽然大喊道:“我、我来救你,你竟然打我!” 满屋子的人,当下都给惊醒。 一时间点灯的点灯,摸木棍的摸木棍,不知是谁一棍下去,直抽得那人哀嚎抱头。赵怜秋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是谁,连忙喊住手,可到底没喊得住早已草木皆兵的众女,待好不容易把魏璟从围攻中拉出来,他已是鼻青脸肿,忽又听夜色之中,传来“噗嗤”一声闷笑。 “……” 赵怜秋吞了口口水,努力鼓起勇气,大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亦没有遮掩,高挑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行出。 怜秋莫名觉得眼熟,索性端起蜡烛仔细一看。 不想,待真正看清楚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反而一时失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认识?”被她拉着护在怀里的魏璟蓦地探出头来,急急忙忙向她“介绍”,“有个燕兵被抓之后,一直嚷着说你们还活着。我想来救人,姨母便派他随我一起,他叫谢——” “谢麒。” 男人忽抢在他之前接了话。 可赵怜秋当然知道这是谢麒。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父亲是如何赏识这个在军中冒头的年轻人,一度希望自己能和姐姐一样,选个年轻有为的好苗子入赘,如此可令赵家后继有望。 然而父亲过身后,她被魏骁送来上京。与谢麒那压根没来得及成行的婚约,自然也早就作废。 此刻乍逢“故人”,心下只觉百感交集。 谢麒亦静静望着她。 许久,少年单膝跪地,脸上不复笑意。 只向赵怜秋,向在场惶惶不安的众女低声道:“两个月前,辽西军奉命南下、勤王救驾。前线战事胶着,直至半月前,我军终于一举夺回赤水关。皇后听闻诸位身陷囹圄,命谢麒务必排除万难、前来营救。” “末将来迟,二小姐……受苦了。” * 【永安九年六月,上京城陷,燕军入主皇城,烧杀劫掠,无所不为,城中十户九空,满目荒凉。时有义商金氏,暗中相助太子假死出逃,太子顾虑璟之安危,将其送往梵江;另有亲兵二百,随左丞陈缙陪同太子秘密南下,远赴扶桑。 燕王沉迷长生之术,视扶桑为世外仙山,求丹问药。然扶桑之主远居海外,不谙中原局势。又恐魏军渡海南征,凡事无不顺从。 太子咎借口出巡,得“神药”若干,偷天换日。而朱砂性烈,服用过甚即为毒。燕王骤病不起。 六子夺权,盛都大乱。 同年八月,谢后去信辽西,命其南下勤王。十月,魏军假意偷袭溃逃,引君入瓮,后与十万辽西大军重兵合围,燕军损失惨重,退至赤水关内。燕人败相已露,大批调派军马回援。上京防务空虚,时有小将谢麒,更率兵三千,火烧燕军粮草大营。 十一月,燕王病重,急召骠骑将军燕权班师复命,权拒不领旨,连降三级。 同月,燕王薨逝,诏令三皇子燕守心继位,太子燕长庚以意图谋害天子之罪,锒铛下狱,皇长女宁安公主奉命监国。举国哗然。】 “荒唐!简直荒唐!” 燕军大营内,燕权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密信,又再三确认信中内容、仍是一再劝自己班师回朝,终是怒极,拍桌而起,恨恨将那密函投入火盆中。 直至目睹信纸完全被火舌舔舐吞没。 “长生,”他颓然坐回原地,却又忽的低声道,“你曾说过,此战得胜之日,便是新君当立,改元换代之时。你说我将立不世功业,问鼎中原……可如今呢?” “纵我不计生死,领兵搏杀,可那些瞻前顾后心有余虑的废物依然把握朝政,他们不愿见我功高盖主,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直至,天时地利人和皆失,一场必胜之局,终至于此。” “事到如今,你所谓的天命,可还站在我这一边?” 他问:“我这一生……功败垂成,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曾经的独臂将军,意气风发,剑指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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