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弃说着,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方才那寒霜一般的目光,仿佛不过幻觉,眼下,唯有父子温情如旧,恍若隔世。 语毕,见魏峥面露不忍,他挣扎着跪坐起身,又再度端端正正、向魏峥叩首道: “今能得见父皇,儿心已无憾。只是,儿久居朝华宫,名为皇子,却早与囚徒无异,尝遍世情冷暖。谢氏女,是十一年来,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儿臣于她有愧。” “那日落水,她颈上现出青痕,也只因儿子发病,险些将其扼死于掌下——而她,明知与儿子相处、朝不保夕,却仍秉仁义之心,为儿治病奔走。儿子却因一己私心、未能为她争辩,令她阴差阳错,成了儿身边有名无实的妾,坏她名节。他日若入地府,仍心中难安。” “因此,儿今日前来,既为见父亲最后一面,也愿为她求一恩典,”他说,“求父亲,全了儿子此生……最后一个心愿。” * 沉沉等在御书房外,从傍晚等到深夜,亦没见魏弃出来。 反而那位安公公被唤入内,很快神色慌张地匆匆行出,不多时,几名背着药箱的老翁便随他鱼贯入殿。沉沉心头狂跳,却也不敢当真凑上前去,只能站在原地心焦不已。 又过半个时辰,那安公公一脸疲色地出来,将她打发回朝华宫。她在院中徘徊,从深夜又等到天明,仍是没见魏弃归来。 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伏在院中石桌上睡去。再醒来时,人却已在熟悉的卧榻之上和衣而卧。 她一怔,掀开被子起身,跑到院前一看。 魏弃像个没事人般,如旧坐在石凳上刻木。 木屑纷纷,他神色亦如往昔庄重,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她一眼,问:“醒了?” 沉沉莫名松了口气,道:“醒了。” 而后。 一坐一站遥相对,“主仆”之间,竟就无话了。 沉沉还惦记着自己昨日被“骗”去送信的事,心里难免别扭;魏弃则是本就话少。 在他这里,许多事在做成之前,不必说。 不必说,自然便沉默了。 沉沉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的确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到底没忍住上前,小声问:“殿下,昨夜……御书房外,奴婢瞧见,安公公半夜领去了好几位太医……” 是你又发病了么? 后头那句话,只敢在唇齿间嗫嚅,她没敢问出来。 魏弃闻言,却毫不在意地微微颌首道:“演了场戏罢了。” 怎么像是把她的心里话给回答了? 她应该没有说出口吧? “……”沉沉一愣。 “我有分寸。”他又说。 这般坦诚,且惜字如金,她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只得学着他平时那样“哦”了一声,转身便往小厨房走。 可没走几步。 “狸奴我喂过了,”身后,魏弃又倏然出声道,“今日,我要出宫。” “……” “谢沉沉,你随我一起。”
第33章 出宫 出宫……魏弃不是一直被禁足在朝华宫么? 为何一夜之间, 突然便能获准出宫了? 沉沉心中疑窦丛生。 可等到她真同魏弃一前一后换上袁舜送来的便服、坐上出宫的马车。那点未说出口的疑虑,仍是不知觉消弭于无形——只剩仿佛一步之遥、便能“重获自由”的喜悦。 她悄摸瞥一眼身旁少年。 见他又在望着左手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动向, 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撩开车帘。 眼见得马车驶过高墙夹道,巍峨皇城渐远。入目所见,逐渐被恍如隔世一般的热闹街景取代, 又忍不住面露惊异,而后,眼也不眨地打量起过路行人……手中的油纸包来。 不错。 这个看起来像烧鸡。 那边那个, 形状瞧着像糖糕。 油果子、炊饼、干脯……怎么还有人手里拿四五串冰糖葫芦啊? 行得远了, 沉沉仍不住回头, 盯着那红艳欲滴的糖葫芦望眼欲穿。 未几, 马车却忽的停在一处繁华的商铺前。 正心猿意马的小姑娘吓得一抖,忙擦擦嘴角——好险没流出来的口水,又抬起头,望向那铺面匾额上行云流水的四个大字。 可惜,认了半天,却也只单单认出一个“福”字。 待她回过神来,魏弃已然拎着一兜不知是什么、只听里头“哐当”作响的物什下了马车。 沉沉正准备跟上,却被两侧不知何时窜出的侍卫一左一右拦住。 这便是不让她跟的意思了。 沉沉见状, 亦只得坐回原处,百无聊赖地托腮等着: 从前在伯父家中时,她日日困于后宅, 其实也鲜少有能出来走动的机会。 一年到头, 只有阖府女眷随大伯母入佛寺祈福时, 她能借机离开将军府、上街凑凑热闹。但,其实也不过就是坐在马车上, 隔着车帘匆匆一瞥罢了。 若是忘了戴帷帽,像刚才那样“不小心”探出头去,更少不了要被身边嬷嬷阴阳怪气地讽刺一番。 什么“小门小户不知羞”,“才多大年纪便野了心”之类的话,她早听得耳朵都生茧。心说,不看就不看吧。 可眼下,身边没了嘴碎的嬷嬷,也没了素爱刁难她的大伯母。 她人还坐在马车上,心却早已诚实地飞到那些沿街叫卖糖葫芦、卖面人、耍大刀的摊贩身上,不由地坐立难安。 很快,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去。 沉沉还在心里猜测魏弃出宫的用意、猜他为什么带上自己,又会不会一直把她撂在这不管。 “谢沉沉。” 车帘却忽被人从外撩开。 她一怔,抬起头去,目光正好迎上魏弃伸来的右手: 说来,她其实从不曾仔细看过他的手。 如今才霍地发现,果真老天爷都偏心的“美人”,定是连手指头也美得叫人心惊的。 白、细、长也就罢了,竟连骨节也圆润得丝毫不显突兀,直上直下。她再低头一看自己的手,顿感无言形秽。 小姑娘羡慕又向往的神情都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看得魏弃一脸莫名。 顿了顿,竟也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五指齐全,没断没残,仅此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 他于是拧眉,又喊了一声:“谢沉沉。” 沉沉这才回过神来,忙把自己腰间钱袋解下,一把塞进了魏弃手里,道:“殿下,这,银子在这呢。” 唉。 做奴婢的是这样的,就那么点攒下来的月钱,主子若是伸手要,也不得不给。 小姑娘“割肉”割得一脸深沉。 大概早已经忘记,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在为昨天差点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顺便替魏弃数钱的事生闷气。反而在心里安慰起自己: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毕竟自己胳膊再粗,也粗不过魏弃背后的皇帝老爹呀! 比起操心明天自己还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烦心宫人们背后的闲言碎语,还不如先想想怎么哄魏弃给自己买两串冰糖葫芦呢。 沉沉想到这里,顿觉拨开云雾见月明。 于是乎,又立刻毫不犹豫的冲魏弃一笑,露出一对讨好意味分明的月牙眼来。 “殿下,银子。” ——所谓“朝华宫第一狗腿子”的自我修养,想来亦不过如此。 魏弃见了,却只神情颇为微妙地盯着她,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下。 末了,丢下句:“自己下来。” 便把钱袋子扔回她怀里,拂袖而去。 ...... 说来惭愧,不算入宫这四个多月,沉沉入上京,至今也已有六年,却是直到这日才知道,原来上京第一的成衣铺子,名叫“锦衣庄”;上京第一的银楼,叫“玲珑坊”;上京最有名的胭脂铺,唤作“点绛唇”。 城中贵女时兴的样式,多半都出自于此。 虽无宫中贵人那般华冠丽服、点翠奢华,却胜在款式新颖,足把某只“土包子”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然而,“土包子”本包,起初只以为自己被魏弃领去、最多起个卖力跑腿的作用,也不敢太过丢人现眼,恐让旁人觉得一主一仆都没怎么见过世面。因此,也只能努力把脑袋埋低些,用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小姑娘隔着轻纱、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四周,心中啧啧称奇。 “过来,”魏弃却冷不丁向她招手,顿了顿,又指着一套险些闪瞎她眼的头面问她,“这样的,你喜欢么?” 直把沉沉听得傻了眼。 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锦衣庄里挑的裙衫,皆是照着她的尺寸量的; 玲珑坊的钗环首饰,亦概都是由她来挑的; 就连那些胭脂水粉、浓淡是否适宜,也得“点绛唇”里那妩媚婀娜的胡娘当着魏弃的面,在她手上一一试过才算。 是以,足足两个时辰折腾下来,花钱如流水不说,沉沉也从最初素净干瘦的小姑娘,被“折腾”成了个有模有样的贵族女郎。 话说,自家这位九殿下……何时这般出手阔绰了? 沉沉猜不透魏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免诚惶诚恐。 眼见得身后侍卫怀里抱的东西越来越多,更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负罪感,因不习惯身上装束,出门时,还险些被自己挽着的素锦披帛绊倒。 又来! 小姑娘心头一惊。 脑海中纷纭想法瞬间烟消云散,只下意识手往旁边抓,攥紧了魏弃的衣袖。无奈人已歪过头、仍是重心不稳,眼见得便要倒向身边少年怀中—— “姑娘小心。” 电光火石 之间。 她左手手腕却倏然一重。 隔着帷帽,只觉眼角一片张扬红衫掠过。那人手指轻搭她手腕,虽在腕间一触即离,亦毫不费力地将她稳稳托起。 身旁,魏弃伸出扶她的手反而僵在半空。 少年默然不语,旋即抬眼,冷冷望向面前不知从哪蹿出的红衣青年。 再准确些。 其实是看向他的右手。 袖中的刻刀已然蠢蠢欲动。 沉沉正惊魂未定,眼角余光一瞥,恰好瞧见魏弃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刀尖,吓得一把拦在他面前。 虽隔着帷帽轻纱、看不清那红衣人样貌,她仍是匆匆道了声谢,这才拉过自家这尊杀神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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