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哭声低了、轻了,四周亦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而她从一开始的伤情,到后来的莫名,到最后哑然失语,福至心灵般,却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大概都只是看破而不挑明的一出闹剧。一时间,恼怒到几乎难以掩盖本性,伸手便要把那棋盘掀翻—— 可手刚伸出,魏弃突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 “……” 那眼神并无威胁之意。 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她却竟莫名胆寒,手颤了下,又悄然收回背后。 魏弃亦随即挪开了目光。 眼帘垂落下去,长睫扑扇,在眼下投落一片明暗不定的阴影。 许久,他说:“我不是你逗趣的玩意。” “走了之后,不必再来。” ...... 可惜。 如果她会听他的话,那她就不是赵明月了。 三年后,她又一次被接入京中,姑母在宫中为她设宴接风洗尘,宴饮过后,她装作不经意地偷偷问起魏治,魏弃如今可还被关在朝华宫里。 “你说他啊,”魏治闻言,嬉笑着看向一旁的兄长,想了想,忽然又低下头来,神神秘秘冲她道,“阿蛮,明天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 时隔三年,如今的朝华宫,早已成了被阖宫上下刻意遗忘的角落。 她若是想来,不必钻狗洞出入,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来——这里却已是荒草满园。 “喝啊!” “不是你亲手剥皮下锅的么?九弟,这碗汤,你可千万要好好品尝啊——” “味道如何?怎么不说话?” 而也直到她亲眼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才知道,魏治口中那所谓“有趣的东西”,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一锅腥气扑鼻的血汤。 还有一个,被按倒在地,被逼着喝了一碗又一碗汤的“小疯子”。 ……魏弃。 赵明月愣在当场。 而那亦是她第一次切身地体会到:魏弃再也不是魏炁。 如今的他,甚至不如那个永远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转悠的蠢货——可恨自己却曾一度枉费苦心,想要得他的欢心,图什么呢? 她盯着魏弃因狼狈喘/息而通红的脸,心口狂跳。 那一刻,也许曾有说不清的怜惜之情划过心头。 可很快,便被另一种熟悉的、报复得逞般的快意淹没:她想,如今,是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受辱了。 她不仅把他曾经给过她的折辱数倍奉还,甚至还可以主宰他的命运——只要她说一句话。 为魏弃说哪怕一句求情的话。 魏治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会放下那只盛满“汤”、不停往魏弃嘴里灌的瓷碗。 “……” 她的唇齿碾磨着,迟疑着,欲言又止。 但是。 为了这个困在朝华宫永无天日的囚徒……她要为了他,把自己放在表哥和魏治的对立面吗? ——又或者,她应该再添一把火呢? * “魏弃,你的病,如今可好些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 不仅赵明月自己,连魏治都惊了下,有些愕然地扭头看她。 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顿了顿,只得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一句:“数年未见,我以为你……” 以为你早已熬不过折辱与病痛,死在那座荒芜的深宫里。 她清楚地明白,这才是如今的赵明月对魏弃说话该有的语气。 可心中却仍不受控制地蔓上些许隐秘的期待,期待他会因为这次时隔多年的重逢,因为自己的“冷漠”和身不由己的讥讽而面露波澜。 “承蒙关心,”可惜,魏弃只是想也不想地回她一句,“恕不远送。” 赵明月:“……” 她的眼神扫过魏弃。 又落在一直不敢说话、低着头“装死”的谢沉沉身上,定了好一会儿。 末了,却终究领着颇有微词的魏治扭头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沉沉僵坐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楼下瞄了眼。 确认两人已然走远,她这才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又忍不住瞟了眼对面风轻云淡的魏弃,心想,怎么如今,美人都要配个狗脾气么? 魏弃是这样,这位赵家小姐也是这样。 而且…… “公子,”她小声开口,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位赵姑娘怪怪的?” “没有。” “……” 见她满脸写着不信,魏弃又平静地补充了句:“没注意。” 说完,他抬手,一一确认了桌上菜碗温度。 不满意,又扭头招呼店家过来重新点菜。 不多时,桌上的菜色便全然换了一轮,个个热气腾腾。 沉沉却还没反应过来,心想那么大一个大美人摆在你面前,还故意往你那挪了一步又一步想靠你近些,你竟说你没注意? “你、你不觉得她很美么?”于是,到底没按捺得住。 小姑娘顾不上吃,反而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问:“而且她老是盯着你看,眼神很……” 很什么? 沉沉不知道怎么形容。 只知道自己不巧瞄到时,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想提醒魏弃、又不敢开口,别扭地好像屁股底下有火在烧。 而魏弃终于听出某人语气里的不对劲,抬起眼来,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末了,想了想,他说:“不止她一个。” “啊?”沉沉一脸茫然。 “我的意思是,这么看我的,”魏弃从不爱说废话,这会儿却也不得不多花了点时间解释,“不止她一个——所以没注意。” 他说着,随手点了不远处因为回头看他而撞了廊柱的小二,又示意她看楼下——几个戴着幕篱的少女,从他们一行人走进珍馐阁开始,就一直在底下、不时回望这边窃窃私语。 至于邻桌的、对面的、路过的那些,就更不必提了。 若是他一一观察,一一回敬,日子还过不过? “所以,赵明月怎么想我,怎么看我,从来与我无关,”魏弃说,“因为她与这些人毫无区别。” “……” 谢沉沉看着一脸坦然的魏弃,懵了。 心说这、这难道就是大美人对别人觊觎自己这件事习以为常后毫不在乎的感觉么? 而且被他指的那几个人的神态,怎么这么眼熟…… 这、呃、这不就是初入朝华宫的自己么? 谢沉沉震惊了。 震惊之后,是说不上来的深深挫败和想原地挖洞、把自己埋进去长眠于此的冲动。 她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各种心情变化都写得分明。 许久,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鸡汤,又忽然抬头问魏弃:“公子,你,那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连赵家小姐这般美人,在他眼里都被视若无物。 该不会平时跟他说话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废话,只听单刀直入那一句,就是因为自己长得入不了他的眼吧! 这也太羞辱人了! 沉沉想到这里,悲愤交加。 魏弃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中……” 认真想了半天,原本想说“中规中矩”。 一抬头,见着她那期期艾艾又隐约冒火的眼神,话在喉口打了个转。 最终,却变成自己都不太确定的一句:“中等,偏上。” 沉沉顿时满脸不可置信,有些受宠若惊地捧脸,问:“真、真的?” “……” 魏弃眉头一跳,说:“假的。” 然而话虽如此。 冷不丁一抬眼,见她表情失落,低头闷闷不语。 他蹙眉,想着她似乎越来越容易生气,麻烦得很。手却已然先脑子一步,给她碗里夹了块蹄髈肉。 放下筷子。 顿了顿,又淡淡补充一句:“才怪。” ...... 露华宫中。 赵为昭斜倚卧榻之上,面带病容,不住低头轻咳。 而魏峥背手立于窗前,听得身后医士的交谈声渐止,待赵为昭用过药后、屏退众宫人,他复才回头。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床幔。 她苍白的脸掩于轻纱后,影影绰绰,神情难看清切。 ……似乎总是这样。 魏峥忽然想。 自己永远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不知她的用意。 他们各有图谋,“狼狈为奸”,一回首,竟也不知觉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 思及此。 “阿昭。” 魏峥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仍是竭力柔和了声音:“近来北燕蠢蠢欲动,朕忙于政务,竟冷落了你……是朕的不对。” 他今日来,为有要事相商,自然愿意示弱。 “臣妾惶恐,”赵为昭却不复昔日的温柔解语,只疲惫地摇了摇头,“身病可治,心病难医,臣妾是入了自己的魔障。岂敢累及陛下?” 自去年秋日里她病了一场,此后便一心求神拜佛。 魏峥已经习惯了她的自怨自艾,知道她是病得伤了心性,也没有过多追问什么,反而趁机话音一转,直入了主题,道:“你可知九皇子宫中,近日添了个新人?” 赵为昭不语。 他便又索性将昨日魏弃致信皇后、后又被自己召见之事,全数说与她听,只独独隐瞒了魏弃药石无灵、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 “他娶此女,万万不可;但要朕放此女出宫,师出无名,也难免惹人怀疑,”魏峥道,“毕竟她是谢善家中女眷。谢善贪饷,罪无可赦……” “陛下。” 赵为昭忽道:“谢善刚直,此事恐有内情。” “内情如何,你又怎知?前朝之事,无需妇人置喙。” 魏峥眉头紧蹙。 话说出口,察觉自己语气里不觉染上的怀疑与警告意味,方稍稍收敛,又柔声道:“但谢善是你兄长的旧部,”他说,“你如今正在病中,如若平西王愿为谢家求情,朕为爱妃祈福,特赦一批女眷出宫,倒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要求情,怎能没有代价? 赵为昭是何等聪颖之人,三言两语,已然听出魏峥话里一环扣一环的算计。 可她更清楚,他从来是个胸无成竹绝不出口的人。如今既已告知自己,便不是求问她是否答应——而仅仅只是为告知她一声,命她从中斡旋,劝自家兄长接受顺从而已。 毕竟,这么多年来,哪一次不是这样? 为了自己,为了助三郎登上帝位,为了赵家福泽绵延……兄长已经失去了太多,却亦不得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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